他又喝了几口劣酒,语调忽转为有些感叹:“我老实同你说,我自然想你活着出去,但你若不安分,我便保不了你。事发之后,至多只能亲手杀你,以免你遭本门刑罚虐待,替你留个全尸,送回南霄门。遇上这等大事,本门也不怕南霄门寻仇,必定是先上刑、再进火冢的。”
康浩陵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死。否则又何必送饭?何必察看我是否暴毙?”
这次他不是油腔滑调了,亦非初次交手时那份相惜,而是对这位敌人奇特的亲厚之情。他此言甚是由衷,心中闪过对父亲康靓风的孺慕。一刹那间,那孺慕之情竟有些移到了黎绍之身上,尽管他难以将黎绍之当作长辈,如不是当年大变,如果母亲不是南霄门人,这位“黎老哥”便是自己师伯了。只是这荒谬的情感下一刻便即消失。
黎绍之道:“你知道就好。”
康浩陵疑惑难解,道:“你说甚么‘事发’?又是甚么大事?”
黎绍之静默半晌,才开口说话,康浩陵只感到他的酒气重重地呼吸着:“旦夕楼,旦夕楼,旦夕相生。本门先祖当年起这一个名字,将那些私通南霄门、意欲刀剑双修的叛徒囚在此处,是要他们临刑前……唉,我不说了,你一只脚已经踩上两派都不能容的死路,及早回头,及早回头罢!”
讲完了这谜语似的说话,松开了康浩陵手上脉门,摸索着收去食盆,将怀里几个饼扔在康浩陵身边,站起身来。
康浩陵连连追问,黎绍之只是不答,竟就这样离去。直至牢门紧紧锁上,黎绍之不曾再向他说过一句话。
“他说,你此处所见,一辈子只能烂在心里。……我见了甚么?这牢房连旁人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隔房有无其他囚犯,也不知旦夕楼的格局,哪里能见到甚么?这和刀剑双修有甚么干系?他道我见着了甚么?”
“若有何要紧关键,定在此牢之中!”
他心中烦乱,手上不自觉地在地下胡乱涂画着方圆。“若我有义父的才略就好了,若我写画之间能生出主意可就好了。”地面茅草在他俩打斗时被烧去了一大把。这牢房只靠墙隙透气,还留着刺鼻烟熏气息,那些茅草灰和焦土被他拨动,便散了开去。康浩陵一手遮着鼻子,拂去灰土,手指划动间,摸到地下凹凸不平,犹似阳刻着甚么字样。
牢房土地凹凸不平,原本再寻常不过,而这里不知关过多少囚犯,犯人们百无聊赖,以脚镣之类物事在地下乱刻,甚至刻上甚么遗言,都不算稀奇。然而他手上感觉有异,这些图样似是方正整齐,又是浮凸而起,绝非随手可以划成。而茅草之下的地面,显然并非泥土,而是冰凉金属,更有大片粗糙之物散布,彷佛是表面锈蚀。
康浩陵心念一动,依稀记得黎绍之离去时心事重重,以致忘了收去火刀火石等物,连忙在身旁摸索,果然摸到了打火用具。赶紧打起了火,烧着火摺,便去照亮那一片图案。
火摺拿在手中,转眼即灭。康浩陵一时不觉,指尖被烫了一下。只这短短的一霎明亮,他已见到地下确然浮刻着文字。
那地面是泛着锈痕的青铜,书体是当时惯见的正楷,一行行文字粗略一瞥,印象不似是武技秘诀之类,倒像是抒怀写景的文章。无论是甚么,绝不是犯人等死时的怨愤之作。在金属表面浮刻,更绝非手指或镣铐能够办到。
康浩陵好奇难以抑制,抓起一堆茅草,便将茅草束成火把之形,将之点燃,也不管这样做会令牢中更加郁闷。这一来眼前大亮,眼睛甚是刺痛,半睁半闭之间清楚看见,这哪里是犯人遗言?又哪是武林秘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这是小时候李继徽便教他读过的“滕王阁序”!
北霆门的大狱重地,何以刻着上代文豪的名作?北霆门向来没听说出过甚么风雅人物,前人在金属地板上,大费周章蚀刻这么一篇文,再大费周章地运进牢房来铺地,这算个甚么名堂?
康浩陵知道茅草再烧下去,牢房通风甚慢,终会令自己窒息昏迷,于是加紧拨开茅草与泥土,令通篇文字显露出来。火光之下,半分不错,这只是篇传诵已久的“滕王阁序”。
他从头看到尾,又跳读、倒读,也没发现有何玄机。口中喃喃而念,又去寻其他文字。牢房十分狭小,不多时已看到了对面墙根地下的文字。“火把”已经烧了一半,牢中越来越翳闷。
正在此时,他第三次念到了文章首段:“…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
“雄州雾列,俊彩星驰!文章里嵌了北霆门和南霄门武学的名称,当年…当年创建刀法和剑法的前辈,各是甚么人?为甚么要用这对句来命名?难道两派渊源…难道刀剑互通,并非我一人的妄念?……”
他迷惘和惶恐交集,而眼中见到,对面墙根地下刻着的,不再是“滕王阁序”,是这么几行:
“日月互逐,旦夕相生,宇宙至理也。而今刀剑分途,至理湮灭,同根相斫。南霄、北霆后人到此,当知百年昏昧之不可挽矣。”
字句极是浅白,想来是武人前辈所书,康浩陵自是一看即明。“他说两派本是一家,就像白昼与夜晚相互接续一样。刀剑分途是件笨事,而且积重百年,已然难以挽回……”
牢房下的青铜地面刻了这些文字,再没有余位,怎么找也找不出甚么功诀了,“秘诀肯定是有过的,只是…只是世上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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