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心想:“你违背冷云痴命令偷偷送饭,我若要时常吃到这饭,自然要保守秘密。这也不为难。”一心只想跟冷云痴捣乱,于是说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便是。你信我不信?”说着抬眼盯住他。
黎绍之与他四目相对,沉默片刻,似怕被旁人听见般,极轻地道:“我信你了!我问你,南霄门中,可有一人与你同宗,叫康浩陵?浩…那个浩然之气的浩,山陵的陵…又或者他不姓康,跟了旁人姓,也未可知。”
康浩陵大吃一惊。黎绍之无论问出甚么话,甚至向自己探问南霄门武学秘笈,都不及这一问的匪夷所思!
他在弥确堂中向冷云痴送信,已报过了姓名,冷云痴更知道自己是李继徽义子,西旌赤派的未来探子。但他向冷云痴报告师父的口信时,黎绍之并不在场,是以不知他的名字,也是理所当然。他受囚多日,知情的北霆门人或许也曾说起他姓氏。看这黎绍之的模样,问出这话以后,关心异常地注视自己,半点不像作伪,那是真的有心询问南霄门中有无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他心念急转,便答不出话,别过了目光,彷佛害怕四目交投,便会给黎绍之发现自己是谁。黎绍之疑心大起,一手捉住他脸,将之扭了过来,偏过头打量他神色,道:“你南霄门中有没有康浩陵这号人,难道也想不起来?你高烧烧坏脑子了?”
康浩陵道:“你,你打听这人做甚?”他不擅撒谎,这话一出,等于间接承认南霄门中有康浩陵这号人物。
黎绍之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那人多大岁数?在南霄门是甚么身份?”
康浩陵心道:“我的姓名终究会被他知晓。管他意图为何,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甚么好不认的?”格开了黎绍之手掌,扬眉道:“我便是康浩陵,今年一十八岁,南霄门主关门弟子。你打听我做甚么,我总能问罢。”
这下换成黎绍之惊愕万状,铁塔般的身躯呼地一声站了起来,腾腾退了两步。
康浩陵目光不瞬,要看他到底弄何玄虚。
黎绍之有若泥塑木雕般呆了半晌,伸掌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记,苦笑两声,又走近身来,二话不说,便去扳康浩陵的身子。康浩陵喝道:“你干甚么?”
黎绍之低声也喝:“给你治他娘的伤。”康浩陵便不反抗了。
黎绍之取出酒瓶绷带药物,先用酒水清洗了康浩陵几处伤口,想了一想,将绷带伤药放在地下,道:“剩下的你自己能料理罢。”康浩陵点点头,也真不想受一个北霆门人太大恩惠,他不来敷药包扎,那是最好,以免日后干戈相见,恩怨之间还要为难。
黎绍之又道:“吃罢。”将一壶水掷了过来,走到墙角抱膝坐下,眼光始终不离他脸。
康浩陵撑着坐起,先将一壶清水全倒入喉。他眼花手软,光是上药便上了好长时候,待得包扎完毕,已累得眼冒金星,心中突然掠过司倚真在树林里替他敷药的情景,心中微微一甜。他不知司倚真此时犹在南方,还道她便在北霆门中的某一处,仍旧假称学艺,那么二人相距实是相当之近。
他低头吃饭,黎绍之果然不擅庖厨之事,菜肴看似丰富,根本五味不齐,青菜豆乳也能烧糊,饭粒夹生,说是送饭,却连食具也无。他只求能吃饱,大剌剌伸手抓饭入口,也不介意。这时食物下肚,心头越见清明,心想:“她若知道我在此,定会助我越狱,她心眼儿玲珑剔透,定有妙法。我要怎生通知她,才不会连累她?为何衍支弟子练刀时总不见她身影?”
这个“她”,自是司倚真。这时明明她不在场,但他便连自己心中想一下,也不好意思去想及司倚真的全名。为甚么羞赧成这样,自己却是一知半解。
黎绍之冷冷瞪着他埋头大嚼,忽又问出先前那句话:“你亲人是谁?”
康浩陵以手抓饭,饭粒跟豆腐渣落得满身,他幼受严教,极是节俭,正就着灯光,在又是血又是汗的脏袍面寻饭粒菜渣吃,听黎绍之又问一遍,没好气地道:“我师父是南霄门主。我义父原姓杨,赐姓李,讳继徽,靖难节度使想你也听见过;我出生前,他曾驻守邠州。北霆门私自禁锢外人,还要查人家的祖宗八代?”
黎绍之道:“师父、义父都有了,你亲爹是谁?”
康浩陵甫听此言,十分不耐,第一个念头便是再答他一次“干你屁事”。才张口欲骂,略一失神,方才梦境中顿失依靠的钝痛,突然间压上心来。
他一声不出,住手不再进食,怔在了原地。他饥饿数日,又兼发烧,猛然这刻大吃一顿,体内血液奔涌,脑子微昏,心跳也有些加速。想吐出几句聪明点的反唇相讥之语,却一片空白。“我亲爹是谁?我亲爹是谁?梦里那二人,是我真正的爹娘,还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
黎绍之又道:“你一岁到四岁,在那里过的?”
康浩陵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至于黎绍之这个素昧平生的敌方汉子,怎会如此关切地打听自己亲属与童年,他已无法去管。
自己与殷迟在山村骡马路上纵饮闲谈时的对白,记忆深刻,那时殷迟问自己见没见过爹娘,他却只记得拜师时候的事,自己向师父磕了八个响头…耳听得黎绍之问道:“你儿时手上,可曾配戴一只…一只黑色的皮环?”
那时自己一边与殷迟对答,一边想起师父初见自己之面,摔去了那柄剑,便过来强硬除下了自己腕上的手环。他手腕好生疼痛,却见师父猛力一甩,将手环扔在了地下,拿靴子碾得扁扁的,自己那时还被吓傻了。手环是否黑色,是何纹理,印象已是模糊。
那夜与殷迟对谈之后,有时也怀疑,是否自己为了有所寄讬,而凭空捏造诸般幼年回忆的细节。可是,倘若这是自己的想像,何以黎绍之会一清二楚?
种种不解之谜,在康浩陵心中横冲直撞。他甫从恶梦中醒来,梦中的旁徨伤痛仍有点滴存留,不提防被黎绍之这个不相干之人闯进来一问,又再全数翻起。
他慢慢抬起头,凝望墙角的黎绍之,似乎明白了甚么,缓缓问道:“你识得…识得我先人?”心中在说:“南霄北霆代代冤仇不解,或者他曾与我爹娘交手,或许我的亲爹娘,正是南霄门人,只是师父从不提起。师父…他为甚么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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