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一惊非小,他绝不想被康浩陵揭穿。那中年村姑声音很细,不知她怎样回答,但无论如何,康浩陵下一步便会来搜这枯井。事已至此,只有自己出去见他。遍身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无可疑的痕迹,忽想起自己脸上或有瘀肿,别要露了马脚,于是拔出短剑,以剑身权充镜子,去整理自己脸上伤口。
天空艳阳正明晃晃照下来,殷迟这一拔剑,剑刃在井底反映日光,井栏上闪过几点光斑,转映到了井旁的树干上。
康浩陵站在七八步外,一面向村人打听,一面早在留心这口井。先前他已上前查看过殷迟的马匹,此时一见那亮斑,疑心大起,跟村人道了声谢,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拔剑在手,一步一步朝井口走来。
井中若是那刺客,纵使此人负伤,也要防他神出鬼没的袭击;但如井底是无辜之人,又不能便投掷石块误伤了他。
殷迟听康浩陵突然不再说话,瞧见自己剑刃上反射的日光,已知行迹提前败露,倒也乐得轻松,索性闭上眼睛,假装打盹,短剑也不回鞘,静待康浩陵走近。
康浩陵越行越慢,来到井口,左手倏然提起,石块随时能出手,这才俯身一张。阳光里看得清楚,这哪里是甚么白衣刺客?井底一人靛色开襟短袍,认得他从不挽髻,只以黑纱束发,颇显出关外西疆的野性,身旁抛着把短剑,懒洋洋靠壁而坐,不知发呆还打盹。康浩陵不由透一口气,哈哈大笑。
抛去石块,叫道:“殷迟,你果然也到了,鬼鬼祟祟躲在井底干甚么?你看我是谁?事情怎能这么巧?睡在井底很舒服么?下次我也试试。快上来!”未见殷迟之前,心底曾将他与刺客联想,但陡然见到了人,太过惊喜,再不多想,一叠声问了好几句话,竟不让殷迟有答话的空档。
乔装作戏,在殷迟是轻而易举之事,他易容时能化身为中年江湖艺人,在客栈对阿七下毒之后奔回己房,即刻在康浩陵面前装出惺忪睡眼。这时听康浩陵连串招呼,他当即愕然抬头,一脸错愕慢慢转为欢欣,仰头大叫:“你也到啦。怎么我藏得这么好,也能被你揪出来?”
康浩陵拍着井圈:“上来!大白天的,钻在井底做甚?”
殷迟笑道:“城里于我俩都是险地,我吃饱了没地方睡下午觉,只得在枯井底做青蛙。”一面站起身来。井底污泥堆积甚高,他伸出手,正好构着康浩陵伸下来招呼的手,用力握了握。这一下握手,喜悦之情千真万确,腿伤剧痛入心,只当作浑然无事。
虽是作戏,但殷迟眼里的一抹喜悦也是发自真诚,康浩陵见到这熟悉眼神,更无别念,先前的模糊联想顿时烟消云散,说道:“我在追一个厉害凶手,事情很急,你不上来也好,不打扰你睡觉。后天咱们宝瓶口老地方再见。”
殷迟心道:“你若不疑心我,便将蜀国全境翻过来,也找不着凶手。”微笑道:“我也没事做,这趟专程来找你喝酒,不如便随你去追凶。多几日相聚,不是很好?”
康浩陵微微一怔,心想赤派在蜀宫有探子一事不能泄露,但对付天留门,他二人倒是联手做惯了的,此事也无太大泄机风险,便道:“好!”
当下殷迟攀出井来,与康浩陵同行,马匹却仍系在原处,那是康浩陵为了不要漏失凶手踪迹,主张步行。刺客的血迹到了附近,再也不见,康浩陵明知道刺客会向北逃回天留门,一路将西北城郊人家都问遍了,又在城门与郊野之间来回探索,偏生遍查无获,恨恨不已。
殷迟走在他身边,跟着前前后后绕了好几圈,全不现痛楚之色。他虽敷了天留门伤药,每一步仍需暗暗运劲,才能遮掩小腿无力的真相。他见康浩陵颓然站在山道之上,显得无所适从,便问康浩陵凶手行凶经过,是何方敌人。
康浩陵略一思索,道:“我一直没跟你说我的另个身份。你知道我是南霄门人,妘门主的关门弟子,我另外还有位义父。我没有爹,义父便有如我亲爹,他与岐王手下的死士颇有关连,你听过‘西旌’没有?”
他这样坦然把身份说出,殷迟倒是反应不来,一时还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继徽身上,只心中一跳:“他只说‘颇有关连’,那便不是西旌中人,将来我便不会伤到他义父,事情还有馀地。”饶是他惯于作伪,也有些吞吞吐吐,道:“…我没听过。可是一队亲军?原来康大哥的令尊是从军的。咦,不对,你说颇有关连,那么是军师参谋,或是随军的大夫?”
康浩陵继续向西北行,道:“不是军人。现时的西旌就是一批探子,又叫做赤派。赤派的作为,你生长在边地,或者没听过,但中原很多人都知道,从朝廷到江湖名声很响,也不必瞒你。本门在凤翔是有些势力的,长年支持西旌赤派,这也是在我出世之前便有的惯例。”
殷迟应了一声,康浩陵续道:“从前西旌有两个支派,另外一支,叫做青派,专管刺杀,武功比赤派高多了。十多年前,青派让蜀王王建收买,变节投靠,王建后来便称了帝。现在的青派,被我师门的世仇北霆门所供养,北霆门做得更彻底,不仅出钱,连门下班辈较高的弟子,也有不少成了青派杀手。”
殷迟心中苦笑:“走在你身旁的这个人,便是让一伙青派杀手养大的,他的生身之父,便是从前青派的头子。你倒来向我述说青派的事儿……”
康浩陵道:“青派另外做些甚么,我不是赤派中人,也不能详知。但为了义父和南霄门这两个渊源,我剑术尚未大成,能给赤派帮忙的地方,总还是尽量帮。”
殷迟道:“应当的。”
康浩陵道:“是啊。今日追的这个凶手,不知为何,杀了一个赤派的人,我正巧在附近,因此打算捉住他,查出他行凶的目的。”
他不说自己已在赤派见习,这是必要的审慎,然而赤派同僚之间事事防备,他为此郁闷已久,心想自己的身份,若对殷迟这不相干的边地少年也不能说,那还有甚么朋友可做?
殷迟低头不语,康浩陵以为他对自己的行动有何意见,便直言问道:“我替岐王的探子出头追凶,你觉得不对么?我虽不在西旌,但我是南霄门人,这是我该做的。你有甚么不解的,问我便是。”
殷迟摇了摇头,行进间仍是沉吟,忽尔抬头笑道:“康大哥,你瞧日已西斜,凶手也是要打尖的,咱们吃饭喝酒去罢。”
刺客杳无踪影,康浩陵何尝不知追到凶手的希望渺茫,听殷迟一说,立时想起竹箩中的青瓷酒坛来,点头道:“好,去找饭吃。咱们在日落前赶到前面山村,今晚宿在村中。走!”也不等殷迟答话,迈开了大步就往前奔。反正自己说甚么,他一定答应,他见自己起步奔跑,岂有不好胜赶上之理?
这一奔就苦了殷迟。二人去年杀兵救人之后,曾沿着溪水并肩奔出蜀京,那是快意之极,此时他又岂能撒腿奔跑?可也由不得他不跟上,一咬牙,展开天留门轻功,虽起步较晚,仍窜到了康浩陵身畔。
康浩陵发觉他赶上,脚下催劲,奔跑更速。忽然觉出殷迟的姿态有些摇晃,有时更微微一拐,像是被石子所绊,以殷迟武功,怎会时时被石子绊脚?然则这一年,殷迟不但没进步,还远远不及记忆中的轻逸?回头问道:“怎么?”
殷迟煞住脚步,康浩陵立即说停便停,并不气促。殷迟脸色有些发白,神情却是悠闲,微笑耸肩:“没事,我分了心。我在想,你跟我说了你的事,一会儿喝酒,我也跟你说一个好玩的故事。走罢!”心想腿伤只恐已裂开,怕来路留下血迹,被康浩陵瞧见,当先纵了出去。
两人在山道上恢复并肩齐趋。殷迟趁着方才的停顿,缓过一口气,硬是将那彷佛从小腿蔓延到腰部的入骨剧痛感觉压落。康浩陵问他“怎么”,是问他为何步态不稳,他却岔开了话头。
遥见太阳在前方丛山中慢慢滑下,他奔跑中用劲过度,被馀晖刺得眼花,满额冷汗却只能在晚风中慢慢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