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浩陵那日从北霆门后山脱身后,去到蛛网“左三下五”的根据地一看,除了卫尚仁等人已死在山里,里头的仆役全被青派杀了个干净,笼里的信鸽也被杀死,几乎是无从传递消息。他找了一户农家寄宿养伤,过了一些时日,才又潜回根据地的屋中探查。
他知道“左三下五”理当还有另三人幸存,却左右等不到他们的传书,不知青派是否将那三人也搜了出来灭口?当时邮驿只为官家而设,要从蜀国传送信函到岐王辖地,而没有训练好的信鸽,更是绝无可能。
他伤势好全后,曾骑马入山,去寻卫尚仁等三人遗体,想要埋葬敬拜,却见那草棚已被烧尽,三具遗体不在棚外,想来北霆门人已将之与草棚一起焚毁。那银辫老人常居疑不知所踪,但他神通广大,或许没被烧死在棚内,也未可知。
仅仅隔了数日,那一日一夜与司倚真、常居疑在林中追追停停的经历,已像是一场幻梦。百无聊赖,日间替那农家做些杂活,报答收留之恩,晚上索性专心练剑。
他始终记着卫尚仁所说“羊群六月要找草了”之言,只是苦无办法往上通报。他曾在火冢场心挖通地道,埋下金属酒杯与细线等窃听之物,须得灭迹。依照西旌惯例,埋下了机关,日后定要伺机毁去。这物事是自己所埋,照惯例便是自己的职责。但亦迟迟等不到命令,通知自己前去拆除。潜入北霆门总庄绝非小事,若无蛛网探路,贸然闯庄甚是危险。
他又等候了好一阵子,驰星剑的第二层“流星式”反来覆去已练得烂熟,第三层已隐隐练出了心得,但师父不在一旁监督,不敢往下乱练,终于决定:“我不可再拖延。传音机关若被破获,惹出的乱子更大。”在八月中旬一个傍晚告别了那农家,赶往北霆门总庄,要去拆除那传音机关。
驰星剑术共分三层,第一层“观星式”是根基功夫,模拟人们指点星辰的情状,便如置身原野,要将四面八方的星光都指点周到。第二层“流星式”,使剑者手中长剑幻化为流星,出其不意地在天空划过,剑势有时迅疾、有时悠长,有时仿若流星雨般铺天撒下。第三层乃“捕星式”,前二层所练的,不脱“快”字诀,这最高层则是一个“宏”字,彷佛剑网一出,连满天星斗也要罗致其中。
康浩陵十一二岁时,曾问师父:“‘宏’不就是大么?”
妘渟道:“你拚命出剑,运上前二层的快字,能将剑光罩在好几名敌人身周,这圈子大是大了,但敌人还是能脱身反击。唯有腹地广阔,敌人身陷其中,彷佛落进了一个大肚子葫芦,才万无一失。敌人明明觉着施展得开手脚,却终于发觉,怎么走也在你的剑网包围之中,这样叫做‘宏’,别说敌人了,连星星也能吞没!”
师父比划着“流星式”剑招,“你第二层所使的流星有多快、走得多远,这第三层的剑网便得将那些流星都网住。宏大得来便能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这时内劲便大有用处了,附以强大内力,剑网才会浑厚不可破。”
童年的康浩陵喜道:“原来是要教剑网同饿极了的野兽一般,甚么都吞下肚去。这野兽的肚子必须肌肉结实,以免给猎物咬穿了肚子钻出来。我甚么时候能练成浑厚不可破的剑网?”
妘渟哼了一声,道:“哪时能练成,怎能预言?你第一层还都没练好,不许妄想。上代有些师叔祖,一辈子也练不成,你又知道你一定练得成了?”
那一日,李继徽正好来到南霄门作客,在旁听着两人对答。见妘渟板起了脸教训,义子一脸失望,讷讷不语,便微笑鼓励康浩陵:“你那比喻很好。你年龄越来越大,那野兽的肚子便越来越结实,等你跟师父一样大,要吞甚么便吞甚么。”侧头向妘渟道:“妘门主别见怪。总是要给孩子一点盼头么。”
自来便是这样。师父待他极其严苛,他剑术有何进展,亦不见师父笑容。师父又时时提醒他,说他虽然进步甚快,却也不过是南霄门众弟子之一,切不可心存当英雄之念,即使跃居南霄门剑法第一,也不要以为南霄门的成败都靠着自己了。
南霄门上两代人才凋零,是北霆门阴险突袭所致。因此在康浩陵这一代的每一个南霄门弟子,时刻都记着:除了两派的每五年一次大清算,将来有一日,还会参与剿灭北霆门的战役。一对一的决战法,每败一阵,便会少一分扳倒北霆门的希望:“万万不可让那一阵输在我手上!”
康浩陵自然也这么牢记,可是他不在“星横天穹,清辉灿耀”的表字排行之中,即使败了,也彷佛可以略过不计。任一个习武的少年,都不会如此甘于埋没的,他认定这是对自己加倍的考验,师父妘渟的严厉态度,令他更无怀疑。
义父却不同。虽则,义父待他也是严,更督促他识字、读史,逼他学作文,检讨某朝某人如何见机太慢、斗争失势,某朝某人又怎样一念之仁、阵前惨败。这些家课都有专人送到李继徽手里,李继徽批改之后,再送回来要他记忆。又总告诉他,将来在西旌赤派办事,便要忘却自己性命…
但义父回过头来,总会避开了妘渟,打个悄声的手势,脸上神秘兮兮:“你师父甚么时候放你假?咱们进山打猎去!”其实,他放假的日子,义父总在打仗,他长到十八岁,义父也才带他出猎了不到十回。可是比起心意不明的师父,李继徽的疼爱实是明显许多。
他九岁时,李继徽第一次带他入山围猎,亲兵带着猎犬散开了,被驱赶出来的鸟兽漫山走飞,惊起树林中绝大骚动。李继徽在旁盯着他,个子尚小的康浩陵便不敢用双手持弓,左手使足了劲,提起沉甸甸一把成人用的弓,手臂却不感酸痛,只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浑不知下一刻要冲出来的是甚么猛兽。
李继徽笑道:“你师父教你怎么跟人打,我教你怎么跟野兽打。野兽不跟你见招拆招、单打独斗,不跟你讲甚么比武规矩,你一落下风,它便赶尽杀绝。野兽对野兽,或还有容情的,示弱或也能求生。可你是人,和野兽是异类,异类相逢,只有决一死战。”
小康浩陵问:“怎样才能胜啊,义父?”
李继徽道:“很简单,在野兽面前,你强便活,弱便死。你力气比不上它,可是搏斗的技巧乃至阴谋诡计,那是胜它太多。只要强过它,无论使甚么手段,都没人能说你不对。”面色突然转为郑重:“这人哪,有时也像野兽。浩儿,你记好了!”
——人怎么会像野兽?你让我读的书里不是这么写的啊?小康浩陵虽然不大同意,但义父这样说了,便也铭记在心。
然而他记得最牢的,倒是下山前李继徽的一句话。彼时暮色苍茫,李继徽扬鞭指向东南,说道:“那儿是终南山。总有一日,义父要带你上终南山打猎。”
小康浩陵站上马背,极目眺望,也不知看见了没,一迳叫道:“也不远,明天便去!”
李继徽摇摇头,微笑道:“明天不行。眼下那里是大梁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人,东切一块、西切一块,将中原切得破破烂烂,终于令咱们寸步难行。嗯,你听着,他们自管切去,咱们永远是奉大唐的年号。”
年号有甚么要紧,康浩陵似懂非懂,但“上终南山打猎”这话,义父一言既出,他便认为,无论时候早晚,一定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