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奇道:“那是西旌的暗语么?”
师父摇头道:“不是。世上是先有黑杉令,再有西旌。我不知道那几行花样是甚么意思,西旌也没人晓得…我看惯了黑杉令,不以为异,前几年才省起,那些花样若有别样意涵,或许曾有人知道,只是瞒过了我。只是…我既不确定,也不曾来得及问。嘿,而那些人即使知道,也必不肯说。”
师父最后几句话说得沉痛萧瑟,令她大为讶异,却也不便多问。她自不知,江璟潜居翻疑庄,心中早已多次推想:
“冷云痴何等精明,阿衡找他夜半谈判,要他保全青派,虽说阿衡声势夺人,若没拿出现成好处,冷云痴又岂能轻易允诺?阿衡不知还做了甚么?……他是麦老师傅之徒,自幼见到黑杉令,或许比我要知道令牌秘密多些。我只晓得黑杉令的两大秘密是无敌兵器、财富积聚。这二事过于朦胧,阿衡若没有确证,又怎能三言两语说动冷云痴?”
西旌之人,向来仅凭黑杉令为号令的信征,正正因为看得习惯,无人会认为那些花纹有甚么意义。纵使殷衡曾从麦苓洲处得知其中奥妙,他既有意隐瞒,江璟也不会疑心到那几行装饰花样。
殷衡要的是北霆门藉黑杉令自立,维护青派于羽翼之下;亦知江璟要的是将黑杉令交还李继徽之手,以偿当年的辜负。彼此立场根本冲突,殷衡纵握有秘辛,如何能向江璟吐露?上代大头目麦老师傅临死传令之时,绝难想到日后江殷二人会分道扬镳,临危之人气息奄奄,令牌详情自是来不及说。
江璟深埋十余年的疑问,其实已有了他绝不愿面对的解答:“我一直以为,麦老师傅并不真正明白黑杉令的秘密何在。但阿衡不惜与我反脸,要将黑杉令夺去,若非他知道更多别的甚么,确知黑杉令大有用途,哪里会这样?
是了,在麦老师傅眼中,他将会长久辅佐于我,倘若有别种细节,麦老师傅也无须亲口嘱咐。她多半以为,万一李大哥有意下杀手收了西旌,西旌之人迫得必须自立,阿衡便会将所知尽数转告给我。她没有算到青派会被蜀王买过去,没有算到我二人会出走,更没有算到我俩为了一枚铁片,落得这般下场!”
这番揣测,他未曾向徒儿司倚真说过。在他心中,黑杉令仅仅代表他对李继徽说不出的一句告罪之言。兵器无敌也罢,财富万贯也罢,西旌早已变样,操心也操心不来,对主公的亏欠却不能抹灭,黑杉令最好的去处,自然是昔日主公李继徽之手。
真儿心心念念要追查身世,关键也在冷云痴身上,两件事正好一起办理。水落石出之后,真儿是否要杀冷云痴报父母之仇,是否要接掌翻疑庄,那是她的抉择,自己只尽心将一身本事传授便是。
至于殷衡之事如何了结?这又岂仅亏欠二字而已。殷衡大概也料不到,隔了十多年,他仍有死志。江璟早已计定,真儿转眼成年,她有了归宿之后,自己一死相谢朋友,又有何难?免了这年年月月的痛悔凌迟,简直是一大赏心乐事!
司倚真伏在地道口,常居疑伸手在她肩上轻拍鼓励,却觉出她微微颤抖,奇道:“臭女娃也有害怕的时候?别怕,别怕!遥想当年,我去到大食国,物料收集不易,铁砂与黏土成分也和天留门附近不同。我凭着残存记忆,耗了多年时光,才将要诀试了出来。因此我铸炼房甚么也有,很好玩的。”
司倚真颤声道:“好,我在听呢。”心中只想:“黑杉令上的诀窍,你写过一片,便能再写十片百片,你忧心的只是霸主拿了你的学问去做坏事。但是汉人无法破译你的文字的,可不可以请你放了心,别找令牌了?”她不敢想像要师父放弃黑杉令,只能寄望未来的某一日,能劝得常居疑改变心意。
常居疑发觉自己无法安抚司倚真的惊惶,忙再说道:“我的药毒之学,亦将传授于你。大食国女人的规范很严,外出要戴头纱,不能抛头露面,更不能主持兵器房。但你是汉人,咱们异国人不须理会,大不了扮个男装便是。你这搞怪脾气,在那儿会玩得开心的。”
说着等不了司倚真答话,往前又挖了数尺,离开地道口更远,摸出冰浸沙毒针,回头道:“听着,我冰浸沙已然在手,要打在你右边身子。你中针之后,帮我个忙,将地面泥土掩上,北霆门人一时半刻看不出。”司倚真答应了。
常居疑道:“当年韩浊宜入门不久,我便发觉他自恃灵巧,喜欢自创偏门药方。但我原欣赏像你、像韩浊宜这样的性子,最憎厌拘泥不化之人,因此也不曾拦他,孰料他将天分全用在了旁门左道上。比如那见鬼的醒脑神丹,也非我的发明,然而我能推知,那是源自我一个对付昏聩之症的方子。臭女娃,我不愿见你像韩浊宜、江就还一般走上岔道,因此对你多所诘难。你理会得么?”
司倚真含糊答了一声,扭头望不见地面,不知康浩陵如何决断。他若能在自己与常居疑布置妥当之时从棚后冲出,两下凑合,那是最好。最怕他要去救赤派之人,以他性子,这倒有九分的可能。
康浩陵心想:“这时杀出去,只救卫大哥一人不难。但他手骨已断,我伤后带着他,不能远逃。倘若卫大哥在火冢场上听到的事太大,北霆门人不惜漏夜追赶,仍要功亏一篑,我还得搭上性命。”
究竟应往前冲出,或是朝后逃走?百般挣扎之际,瞧着北霆门人已经饱餐,瞧着他们逼问卫尚仁,又见他们往火中添柴,聚在一堆取暖,看来不会搜查这半塌草棚了。正盘算等他们睡了之后救人,突然风渺月打个手势,几名衍支弟子站了起来,走向草棚来。
数人来到草棚外六七步的距离,便止了步,其中一人大声说道:“北霆门适才追敌吵扰,还请见谅。今晚在这空地歇宿,决不再行打扰,这里谢过。”
棚内三人一时屏息不语,常居疑掘土动作也停了下来。
康浩陵心想:“他们不知棚内是否有人,更不知咱们是否寻常百姓,所以不敢妄动。北霆门虽不至于仗着武艺欺压乡民,但深夜荒山,又牵涉西旌赤派,他们会否杀人,也还难说。”
他听身后并无明显动静,知司倚真迟迟不走,也就为了自己和常居疑二人,一手伸到身后,向司倚真连打手势,盼她放胆从棚后冲出,自己这里杀出救人,北霆门未必会留意到棚后骚动,两人脱险后,当图后会。但他与司倚真并非同门,没有约定好的手语暗号,这几句情急之言“说”起来,难免不知所云。
他却哪里知道,司倚真不是看不明白他的手势,而是钻在地道之中,简直就看不见。
常居疑把声音压得极细微:“那蠢驴让北霆门一刀杀了干净,但我瞧你定要为了护他而误事。罢了!我卖你一个好,让他乘马逃命,行不行?我先将你掷出,你掩上地洞口后,我便召唤马儿。”
司倚真大喜,眼眶儿微微一热,道:“我知道常老先生是好人!多谢你!”猛地感觉右臂、右肩、右胁微微刺痛,接着肌肉便有鼓胀发硬之感。
常居疑低叱:“呸,我不是好人,我是你未来老师!出去罢!”趴在地道中的身子一侧,抬腿将司倚真身子挑起,踹了出去。
这一踹全不留情,司倚真左肩被他靴子蹬得大痛,摔出了地洞口。她右边身子逐渐麻痹,忍着左肩疼痛,手脚并用地将泥土掩上踏实。
猛听得嘘溜溜一串哨音从地下传出,直透出草棚去,音质明朗动听,仿似几枝不同调的竹笛和谐齐奏。
司倚真心道:“这哨音真好,常先生法宝真多…”
哨音虽是美妙,午夜山林听来却是突兀之极。棚口的康浩陵、棚外的北霆门人一齐大吃一惊。康浩陵回头见司倚真倒在地下,正要去探,棚外北霆门人喝问:“甚么古怪?”一脚踢开了棚口的木板!
火光映入,棚内登时大亮,棚口刀光闪烁,风渺月在棚外也跃起身来。康浩陵并不躲藏,不理会后腰疼痛,自棚口衍支弟子的刀影之旁急速窜过,向卫尚仁倒地之处直扑过去。“流星式”连连闪击,已与三名奥支弟子手中单刀各交了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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