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听母亲说到一半便不语,也不追问。母子十余年中虽是清冷共对,却也连心,他知道母亲不说的事,定是难以触碰的伤疤。静静抽出短剑,在地下划动,不知不觉便勾勒起仇人的位置来,心想:
“断霞池必有剧毒,天留门中各类毒药一下子均可以做翻一群人,但‘断霞散’份量若下得轻些,便可令他们为了解瘾而听命于我、自相残杀。”那日他初入天留门地道,已有此意,这将近一年的察看,更感到颇为可行,“这岂非比一个一个去杀,还要解气?”
“之前我拚命练剑,始终不知断霞散炼制之方。这趟回去,得要起始留心天留门收藏药物的房间何在。是了,我还可假意服药,向他们讨药,渐渐将药剂收集起来。冯宿雪自己只在十多年前服过一次,要骗过她,或许没有我想像起来那么难。余人服了药后乱七八糟,哪个会来察看我服药是真是假?”
方才一腔惨酷,慢慢化成了无以名状的兴奋。他怕母亲发现不对而动问,瞥了应双缇一眼,“娘虽报仇心切,但她是姨婆教出来的,姨婆一生有女侠之名,娘或者不喜欢这等阴毒手段。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盘算,以免被责骂手法下流。”
应双缇望着地面,彷佛目光要通过泥土和瓦坛,分辨一个化灰多年的身影。那日她在门前,也是这么样的神色,呆呆看了忏悔的钱六臂一眼,又去看那血人,浑然不觉自己已跪坐在地。妘苓见她摇摇欲晕,忙伸手将婴儿接抱过去,一手牵着浩儿,转身走进屋里安顿两个孩子。
应双缇对一切麻木无觉,“是你么?若真是你,便像往常那样向我笑一笑罢?”
无宁门之人生死无畏,原是惯见同僚惨死,然而这回事情震撼至极。殷衡与钱六臂临去时,未提及半分可能的风险,倒像是回中原采买货物顺便游山玩水似地,如何料到是这般收场?众人静待钱六臂说话。钱六臂知道兄弟们想听的是甚么,道:“我说了凶手出来,大家决计想不到。但咱们这个仇是报定了。”
钱九命见兄长有点迟疑,心知那仇人若非武功绝高,便是行事极厉害,又或者是位高权重,悲慨地高声大叫:“好,一日报不了仇,有第二日;一年报不了,有第二年,只要咱们没死绝,只要还有阿衡留下这孩子、有咱们的孩子,仇人再强大也不怕。哥哥,你说!”
钱六臂忆起昨日的草原惊变,气血翻涌,扫视众人一眼,道:“是江璟害的。”
他这一句没有引发众人的惊呼,各人甚至没有骇异之色,只怀疑地望定了钱六臂,认为他虚脱之下脑子昏了,因为谁也不信自己听到的名字是对的。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杀害殷衡。甚至若钱六臂说是李继徽从凤翔派人跟踪到了他俩,将殷衡这个反出西旌之人正法,或哪个藩镇捉住了他,为报复他以往的刺杀作为,将他处决,众人亦会相信。谁也可能杀他,就是江璟不会!一刹那,众人心头无不浮现,过往在西旌的院子里,殷衡怎样替大伙儿摆出一道道下酒美馔,而江璟那老饕兼酒徒,怎样一面品菜一面纵饮。
江璟初入西旌,如何受众人冷落歧视,而殷衡如何挺身撑持这位新的兄弟。殷衡某次陷险,江璟如何违抗李继徽按兵不动的命令,执意要同僚留守,以免坏了布局,自己亲身涉险去搭救。这九年下来,不该问他们的交情有哪些铁证,而是要问,俩人一生之中岂有任何情义动摇的时刻?
钱六臂素来口才极拙,知道兄弟们怀疑他糊涂了,也不说甚么“大伙儿要信我”的分辩之辞,只使劲撑着身子,肃然道:“我亲眼见的。他与阿衡争执,出剑挑战,而后一群诡异的敌人包围了他们,江璟趁着混战,一剑杀了阿衡。”
霍龄问:“只一剑?”钱六臂沉痛地回答:“一剑。阿衡有旧伤。”
霍龄问那一句,意思是江璟“回空诀”虽是深不可测,但殷衡“灵蛾翻飞”轻功乃是世间顶级身法,纵使不能靠廓石掌及暗器胜了江璟,混战中要闪身避剑,一定做得到。若说伤了手脚,还有可能,一剑致命,未免离奇。但随即钱六臂一句话提醒了大伙,殷衡曾为了保护江璟而身受重伤,然则轻功的确有所折损。
霍龄为人精细些,再问:“既是混战,便或者是误伤?”
钱六臂道:“是他俩联手对敌,除非阿衡要自杀。”这是说,以江殷二人并肩作战的默契,误伤是十分之荒谬的。
众人的眼光全转向了双缇,这个才为阿衡生下可爱娃娃的新婚媳妇。说一个人在这样美满的当儿会去自杀,更是匪夷所思。无宁门的庄园之中,死寂了很久很久,直至夕阳越来越偏,沉入了西面的雪顶高山,钱九命突然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野狼悲嚎般的吼叫,跪了下去,捧着尸体的头脸,指着尸体额上的旧疤叫着:“这条疤,你们都看看这条疤,还记得这条疤怎么来的?”
那是上一年众人反出西旌时,江殷二人在凤翔府近郊被岐军围困所留下的,是他们深厚情谊的证据,殷衡的旧伤便是在当时所种。可以说,江璟杀害兄弟,是趁了对方曾舍命保护他留下的旧伤之危。却见应双缇伸出了手,似要去触摸尸体,她手才碰到殷衡脸上冰冷的皮肤,便一阵颤栗,晕了过去。
应双缇觉得奇怪,十五年后,为何仍记得晕去之前飞快掠过的二幅景象。一幅色泽嫩绿,是在岳阳派附近的山谷,她携着自己的琴,要找大狗哥哥听她弹奏新曲,这是她做惯了的,却在树荫下发现江殷二人神情正经八百,似正商量甚么要事。她也不理,就地坐下,便弹了起来。江璟忙赶小妹子离开:“我没心绪听。”
殷衡却坐到了她身前,微笑道:“一个人弹琴,未免寂寞,我来捣乱。”伸手拗下树枝,折了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奏。应双缇见他吹奏时亦自若有所思,为他风采所倾,竟错乱了指法。
江璟听得琴音不对,回过神来,忽然“嗤”的一声笑。应双缇抬眼偷瞧,只见江璟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又看殷衡一眼,像是抓到了她甚么把柄。她窘迫异常,把琴推开,江璟故意逗她:“生甚么气?”
第二幅景象,是红彤彤的正月十六深宵,那是“元夜”的连日狂欢,长安城按例解除宵禁,坊门彻夜大开,满城是四海的珍奇玩物,任游人揽赏。但狂欢已到了尽头,喧哗之声渐息,满城辉煌,终是一处一处地暗了下去。
双缇坐在长安鼓楼之下,很是惆怅:“不久便要天明,这些灯就要撤了,节庆也就完了。若能一直赏着灯,可有多好?”江璟知她脾气,催道:“走罢!明年还不是有灯可看?”
殷衡却叫:“等等!”一翻身便纵了出去,从几落围墙上奔过,悄没声息地翻上一座灯楼,将正要被拆下的花灯给偷摘了两串下来。
应双缇又惊又喜,眼见殷衡笑吟吟回到身前,双手伸出,两串精致玲珑的花灯递了过来。这一路动作轻盈已极,灯中烛火未灭,城里的喜气彷佛都堆到自己面前了。她向江璟撇嘴道:“看看,你一点用也没有。”
江璟指着她笑道:“有了心上人便嫌弃大哥。我就输在不会使‘灵蛾翻飞’。”应双缇花灯抱了满怀,将羞得如灯色般红的脸藏在了花灯之后。
大狗哥是凶手?大狗哥怎能是凶手!她盼望醒来便发现一切弄错了。但醒来之后,钱六臂将过去数月的经历钜细靡遗地说了,加上妘苓作证,道出殷衡从康妘夫妇身上夺令、江璟在北霆门外插手等情,她于是知道:噩梦才是现实,这噩梦,永远不会醒的了。
夫郎之死已是绝大的打击,可是,视如亲人的“大狗哥哥”瞬间变了丧心病狂的仇敌,等于她连家里人也没了,整个世界都已毁灭,自此,心智深缠病魔,经年难以痊愈。
应双缇在坟地中眨了眨眼,那一红一绿的二幅回忆便消逝了。她见儿子短剑出鞘,正沉思着不知甚么,心想:“变故发生之前、我三人少年时的事,我这一生也不能对阿迟说。他知道了,徒乱心意,报仇时说不定会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