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宁门人的墓地并无墓碑、坟头,仅是拣中了平野上一片白杨林,以围篱圈起。十五年前,众人初至此地安家,一个年轻的无宁门人郭青律出外探查水源。郭青律是西旌之中唯一岁数低于殷衡的年轻人,农村出身,众人昵称他小郭,做人勤朴,办事实在,临敌甚是剽悍。
小郭久久不回,却是在山沟里遇上瘴气袭体,染上了急症。晚间倒在庄门外,面部浮肿成了不成人样的方形,极是吓人,全身发满了疹子,喘半天才能往肺里吸进一点空气。众人紧急将他抬进屋,他却生怕感染了兄弟,连叫:“别碰我!”
这病势凶猛已极,且并非外染的瘟疫,又在外边拖延了一天,霍龄亦为之束手。小郭担心这是某种传染之疾,不愿连累兄弟,趁人不备,挣扎着走出庄外,远远来至这片白杨林,再也支持不了,便倒在地下等死。
众人一发觉失了小郭踪影,殷衡立时猜到了小郭的心意,让门人与应双缇留在屋里,自己执意前往找寻。最后发现小郭倒在一株白杨树下,忙俯身将他抱起,让他侧躺静卧。
小郭舌头也肿了,含糊道:“我…我身上有病,别把瘴气传给了你。”
殷衡摇头,紧执小郭之手:“不要紧。我只想你躺好、顺顺气。你有甚么未了之事?跟我说,我替你去办。”两人均是生死险关过来的人,到这当口,哭泣呼喊济甚么事?该做的,是赶紧问出兄弟的遗愿,让他安心离去。
小郭挤出一丝微笑,道:“咱们这班亡命之徒,能在这儿享几个月的福,已是太好了…往后的太平日子,大伙儿替我过了罢。”
殷衡又问:“你想咱们怎么送你?”
小郭低声道:“我没妻小,随意烧化了便是…”神智迷糊,最后只说得出:“阿衡,我…我在这树下舒服得很,不想走了。”便昏迷过去。殷衡守了大半夜,小郭再没醒过来。
殷衡回到庄子里,说了经过,又道:“人总是要死的,无宁门可得有块坟地才行。小郭不想离开那株白杨,咱们便依他的意思办。”于是令众人将一大块无主荒地用围篱圈了起来,焚化了小郭的尸身,掘地五尺,深深葬在树下土里,地面平坦,不立坟头。只有无宁门人知悉这片树林事实上是坟地。
无宁门人生前从无安宁,万水千山落脚于此,死后化灰供养树木,再没有比这更踏实的归宿了。一众曾刺杀无算的豪客,默默立于林中,向空中洒酒祭拜。
应双缇以往对西旌一直颇有成见,但她既跟了殷衡,与众人跋涉过边境的穷山恶水,逃来此处,同心协力将庄子建了起来,早已结下患难情义。祭拜郭青律时,也伤感落泪。
殷衡拜毕,若有所思,忽然向众人道:“小郭这个法子挺好啊!干手净脚,本是我们青派的作风。”
钱九命道:“你们看这白杨长得不大好,他这一埋下去,树木就滋润了。”众人泪痕未干,都哈哈大笑。
应双缇白了钱殷二人各一眼,她知道西旌之人的脾性,原是这般对生死漠不在乎,即使在同伴的新坟旁说笑,也是等闲。殷衡环顾四周,挑了一株最干瘪瘦小的白杨,指着它笑道:“轮到我时,我要那一棵,且看我救不救得它活。”
霍龄摇头道:“一来你年纪还轻,这棵树现下已这般凄惨,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二来你身上没半两肥肉——”说着拍了拍自己肚子:“你全身加起来,还不如我一个肚皮滋补。这棵树给了我罢!”
当下众人嘻嘻哈哈,纷纷散开去挑选埋骨的所在。没争到合意树木的,不免唉声叹气,嚷着要赶快动手栽树。否则,边地瘴气凶猛,天候严酷,哪天突然了帐,却来不及栽好葬身的树木,岂不糟糕?
应双缇插不下话,默然走到一旁。殷衡忽然凑了过来,悄声道:“我知道你心中不乐意。”
应双缇苦笑道:“你们这群人是这样的脾气,我早惯啦。”
殷衡摇手道:“不是这个。我想通了,我不该撇下你、自己选一棵树。咱们两个,就要那边两棵连在一起生的。”说着将她拉到两株紧紧相邻的白杨之前。
应双缇啼笑皆非,道:“你说怎么便怎么罢。”
殷衡微笑道:“难道你不愿意?”
二人此时并未行礼成亲,应双缇心头有句极之要紧的说话,面上突然绯红一片,轻声道:“你要与我合葬,就得先给我解决眼前一个…一个难题,否则…否则…再过几个月,我肚子就…咱们…咱们的事,可瞒不了人了…你或许不当回事,我…我却在意。”
殷衡虽在同伴坟旁笑闹,却也万料不到会在这等场合听见喜讯,更未曾想自己半生孤苦,竟能有这一日。素日的敏捷从容,瞬间消失无踪,呆呆瞪着应双缇,张口结舌。比钱六臂和江璟那两根西旌的木头还木上几倍。
——陡然间,他只觉得,尽管曾令高官戒慎、豪杰胆寒,又从变色风云中急流勇退,这昔年种种,与今日相比,再算不得甚么成就。
应双缇这段时日以来,难以启齿自己有孕在身,种种妊娠不适只能暗忍,此时鼓起极大勇气吐露,见殷衡居然毫无反应。相识以来,还没曾见过他这样呆法,不由得气往上冲,哼道:“要你娶我,你便吓傻了?你不想要孩子,我偏要。”
殷衡又呆半晌,慢慢回过神来,突然执起应双缇双手,极之郑重地道:“好,我也正要与你说,半年之内,我便要前赴中原,去办一件机密大事。”
应双缇吃了一惊,道:“回中原去?”
殷衡不答这句,一本正经地道:“因此我立即要娶你进门,刻不容缓。我要在你身上打明标记,连你肚里那个,一并标明是我所有。如此我便可放心远行,谁也抢你不去了。”
应双缇手一摔,嗔道:“甚么打明标记?我又不是牛羊货物。”
殷衡意气风发,抓着她手不放,笑吟吟地道:“我娶了你,也就是在我自己身上打了表记,有甚么不好?我很开心啊!咱们这等人,行礼也无须看日子,不如便在这里拜了天地?”
应双缇失笑,骂道:“你脑子坏了?这是坟地哪。”
殷衡欢然点头:“正是,我说这才是吉兆呢,这是说,咱俩无论生死,怎么也分拆不开。”
他不顾应双缇羞涩,便在坟地之中、众人眼前,接连吻了应双缇好几下,将遮着脸儿不愿见人的未来娇妻搂过,对她说道:“小郭的遗愿,要大伙代替他过太平日子。太平日子的第一等要紧事,再没大过娶妻生子的了。”又像个孩童般摇晃着她手,叫道:“快到小郭的树那儿去,向小郭报喜讯。”
殷衡说这些话时,眼中辉芒流动。应双缇直到今日,仍似看得见一对天星般的双眼,犹在两人约定的埋骨之处照看着她。
蓦然间,殷迟在旁唤了声:“阿娘。”
她侧头看去,只见儿子站在五步之外,提了一盏灯,换了一身黑衣,黑得像是原野上的天幕。恍惚中,应双缇眼前见到那对天星瞬间陨落,只剩了无尽暗夜。
(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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