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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穿林(3)百转千回(1 / 1)

司倚真仍在暗忖:“他说杨是他义父本姓,然则,他义父现下姓甚么?南霄门,岐国,西旌赤派……啊哟,难道师父后来在途上思索,竟至猜中,这个人真的是李继徽的义子?”

师父向来甚么都猜得中,可是这一回,凑巧得太过惊心,她忽觉悚然,宁愿师父料错了。

李继徽是师父毕生在躲避的人,也是毕生惦记着要报恩的旧主。师父当日自言自语:“从来不曾见李大哥动过收义子的念头,或者他人到中年,心意改了?唔,那少年必有过人之处。”师父的神态很轻松,便如在想念一个寻常的把兄。

——只不过那位把兄,永远不撤回对师父的格杀之令!

即使没有李继徽这一层纠葛,她要与康浩陵结交往来,亦须千万慎重、避开北霆门耳目才行。北霆门拜师之典中,师兄朗读“结交南霄门人视同叛门”的大戒,她心中已感到不祥了。她实是盼望与这个患难之交再见一面,却也深知,北霆门不仅门规森严,且人多势大,自己虽是佯装学艺,但在遵行“门规”上稍有不慎,随时可大祸临身。

潜入北霆门是极危险又极好玩的事儿,她好难得让师父交办这件重任。年前,她在“翻疑庄”的家里,向师父追问自己身世未果,闹得不欢而散,暗暗对师父赌上了气:“臭师父,倔师父,驴子师父,待我将你念兹在兹的黑杉令找回来给你,那时你总愿意向我吐实话了罢!”

她留了字给侍桐,携着趁手兵器离家出走。那伸缩短棍是师父所构思、找来巧手匠人制给她的,既可使“画水剑”,又使得岳阳门的四十二路棍法。棍法是她师父从前师门的武学,而画水剑她学得并不完全,因为师父自己也没学到几成。然而,她自幼便苦练回空诀,那是她师父的绝学,乃是世间仅有的运劲玄方。

在蜀宫中,棍儿被风渺月挥宝刀削去了半截,再不能用了。但她也由此结识了康浩陵这个既不知姓名、也不知相貌的好朋友。

她离家出走,竟然首先去潜入蜀宫,可见师父骂她胆大妄为,绝没有骂错。本来小姑娘的如意算盘是先闯蜀宫,再探岐王府。蜀国政事废弛,自上而下骄奢纵欲之风蔓延,时时选择美女进宫侍奉,蜀帝王衍更经常夜宿娼楼酒馆。以司倚真的灵巧,要混充娼女进宫,半点不为难。阿七要康浩陵办而难以办妥之事,换成了真的俏姑娘来办,可就容易十倍了。

幸而成都离家较近,她这第一步走得不算太险,若先闯岐王府,小姑娘这会儿只怕已成了一缕冤魂啦!

她又记着师父曾述,西旌查探之时,往往由宫女、内侍、甚或乐师歌妓接应,以不起眼的事物传递信息,于是有心接近宫里的戏班,留意琵琶、皮鼓等等中空的物事。但她全无历练,这样瞎干,终究无济于事。

在蜀宫里的那段时日,与一群粗使宫女混居。平日耳目所接,尽是豪奢逸乐,居处却甚是卑暗狭小,宫女间毫无交情,甚至互相颇有些嫌隙。她只需板着一张脸,也无人来查问她,一天总说不到三五句话。

但她在湘西那个叫做“翻疑庄”的家,总与侍桐谈天说地,偶尔与师父斗口,轻易把口才平平的师父驳倒,甚至带一壶酒跑去家里开的矿场,说是代师父慰劳矿工们,听他们谈谈各地乡间的传闻,末了再被师父捉回来数落一顿,却也其乐无穷。眼前这样孤僻的日子,简直比坐牢还难受。她却硬是熬了下来。

因为打从离家出走,一路风尘仆仆,她大志不改:“怎样叫师父听话,告诉我身世呢?”

“师父最盼望得到的是甚么?咱家是湖南的大富之家,采矿有官府照应,师父最不缺的,就是财宝。他武功那样好,也不希罕武学秘笈。他少年所爱的女子,在他统领西旌的时候死了,此后他也不想成亲,只放荡青楼,介绍新师母给他是行不通的。他甚么都不见少,眼神却总是那样凄凉。”

于是她想起每年八月十九,师父总要带一大坛酒,遣开众人,独个儿坐在巨石嶙峋的山崖之上,从上午喝到深夜,回到庄子以后,双目总有些红肿。某一年起,她开始跑到山岩后边偷听。她知师父心里有数,只是不回头揭穿自己而已。她听见师父自言自语,像是在对甚么人讲话,反来复去都是些探勘矿脉、运输交易、盖屋拆屋、雇用长工,这类庄子里的流水帐,以及交代她学武读书的进境:

“真儿书读得好,气量又大,如果她是男子,又生当太平之世,只怕是个大学士的料子。学武更是一点就通,反应敏捷无比。她身骨也挺适宜习武,虽是早产婴儿,却没留下甚么病根……她聪明像她爹娘,这就跟你当初随口所料一模一样。唉,但也就是太与她爹娘相似,我只恐她心思太杂,这一生,要过得不快活。”

司倚真原本不知道师父是在向甚么人遥遥说话,但就在上年的八月十九,师父一番琐事絮絮述到黄昏,最后说道:“真儿一年一年长成一个懂事的姑娘,我欠你的债便一点一点还清。等到真儿及笄,有个归宿,我查出黑杉令的下落,这世上便再没甚么挂心的了……我知你在幽冥中,定在嘲笑我,笑我竟还放不下黑杉令,笑我总执着太多。然而你平生看似洒脱肆恣,其实性子与我是一般的执着,否则…否则那时…又何至于此?”

师父话声渐低,说到此处,泣不成声。司倚真为呜咽之声感染,胸口一酸,在岩后红了眼眶。

师父痛哭一阵,又缓缓地道:“当日在北霆门旁的乱山之中,你说有空定要来看看我翻疑庄的产业。十多年过去,我不知你的鬼魂究竟来过没有,只好每年将庄子上的鸡毛蒜皮,拣一些说给你听,好让你哪天来访时,不至于莫名其妙,迷失了路。”

师父这话说得甚痴,混在秋风里更显凄怆,司倚真只觉荡气回肠,眼泪终于扑簌簌掉了下来,似有几分明白了。

“黑杉令!师父的所有恨苦之事,莫不与西旌故事里那枚令牌有关。”

又想起:“师父说的故事清清楚楚,唯独提到我生日前后的事情,便语焉不详。那位叔叔与师父、与西旌,有甚么样的牵系?隔了这许多年,旧事还让师父铭心刻骨,那定是一个很忧伤的故事……嗯,事情既在我出世前后发生,或许与我身世有些相关。”

便这样,许许多多看似零碎的线头,令司倚真决意凭自己的本事,将之拼凑起来。明了自己的身世,为师父寻到黑杉令,这二件事是一等一的重要。况且,找到黑杉令,师父一服气,定然甚么都愿意对自己说了,那不是太完美了么?

这个千伶百俐的小姑娘,并不知道自己与北霆门是真正有着渊源。她父亲是曾经的“奥支第二”司远曦,母亲是韦岱儿。二人叛门伏诛,这是北霆门的大伤疤,十馀年中,北霆门全体绝口不提。

司倚真只知道师父外号“剑胆陶朱”,以化名行走地方,与官署往来,真名唯有极亲信之人才知。她家在湘西经营铜山。她与矿场的哥哥叔叔喝酒,早听他们述说了十遍百遍,说师父怎样从一伙土豪手中夺来的铜矿。她受到极尽呵护地成长,除了习练武功,师父还教她四书五经,教她作诗习字,请来女师教她女红刺绣、闺秀仪态。闲来更与她引古论今、纵谈天下大势,几乎将个娇俏的小姑娘教得像男孩儿那般胸怀万里。

师父甚么也尽心教她,但有时彷佛举棋不定,一边耳提面命,要她当个诚挚接物的好人,一边却引领她从细微处察觉他人秘密,要她提防人心。这么着,司倚真眼中看到的世界,也就忽正忽邪,难以捉摸。她小小年纪,已尽在思索:“好人真的是好人、恶人一定恶到了家么?正人君子,也会这么小心翼翼防着人、揣测他人的私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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