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遇良友,原本兴高采烈,本来一见到要好的几个师兄便要提起,然而他只是性子率真,心思却不是一味粗疏;三个月下来,居然守口如瓶。殷迟一路神神秘秘,从天留门回来后更是莫测高深,使得他内心深处,彷佛有些害怕揭出殷迟的底细:
“扯出他来,义父要是动了疑,蛛网这一查下去,他的一切便无所遁形。我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在他想来,殷迟与天留门的瓜葛,与宋惠尊要他传递的消息并无关连,何必多生事端?于是他终于没有真正一事不漏地禀报。对尊长隐瞒,实在是他生平的头一遭,他背上冷汗微渗,听妘渟问起文玄绪临终之言,他并未亲耳听见,真不能撒谎,只得依据所知,含含糊糊地道:“那人怪病发作,突然暴毙,否则以我武功,也杀不了他。他…他死得甚快,话也说不清楚,我只听得‘天留门’三字……”
说到此处,再也经受不住负罪心情,突然挺身跪起,说道:“师父恕罪,义父恕罪!有件事与西旌从前的大事有关,我须得面禀义父,因此没有禀报师父,也没有向义父派来的人透露。”
妘渟哼了一声。李继徽道:“现在你见到我了,说罢。”
康浩陵道:“义父,那人是自道了姓名的。他叫做…叫做文玄绪。”
李继徽微微一震,大掌在几上一拍,问道:“他,他这么自称?”
康浩陵道:“我…我听得…清清楚楚。”大为心虚:“我怎可说话不尽不实?这一瞒开了,以后还怎么得了?”这静室并不甚暖,又是腊月时节,他背上与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
李继徽并不知文玄绪入蜀后又背叛了青派,乍然听见那他毕生痛恨的名字,一霎时念头纷乱。文玄绪亦是西旌创始的开山祖之一,后来却做了西旌历来最大的叛徒,将整个青派带往蜀中,令到西旌元气大损,智力虽仍遥遥胜过其它藩镇的密探,杀手武力却严重损折。他只道文玄绪仍在北霆门总庄的青派别院中大享富贵,却原来三个月前已死在成都府城之外!康浩陵撒了谎,他便认定文玄绪是死在义子的剑下了。
他霍地站起,在静室中来回踱步,宽厚的双肩紧绷,眼神似有恨意,硬须下的薄唇却浮起了笑。
“文玄绪啊文玄绪,此人投奔王建,自此仰赖北霆门庇荫,令我杀他不得,徒恨多年。怎料,他终于暴毙在郊野,还是浩儿所杀!难道是天意让浩儿替我报仇?”
一阵欢喜过后,便冷静下来,想起:“唔,若是青派意图在城外截杀浩儿,不让他成事,这倒说得通。但天留门又是怎么回事?青派与天留门勾结上了么?那怎么会?青派在蜀国有北霆门撑腰,还不够么?”
当即向妘渟道:“据蛛网回报,青派只与北霆门勾结,且有逐渐遁入伪蜀国宫廷禁卫的迹象,这十多年来,从未与其它武林门派往还,但眼下之事,分明是青派与天留门有瓜葛,否则何必协助天留门阻截浩陵,不让他取得锦囊?”
妘渟皱眉道:“赤派既已探得确实,该是不会有假的。难道青派是看中了天留门甚么好处?”
康浩陵被一言提醒,忽道:“义父,师父,我有两件事说。第一,文玄绪跟我说:‘盯住你们的,也未必只有北霆门。’那么他若是与天留门相干,也不奇怪。第二,这是锦囊内的另一件物事,天留门善于使毒——”说着拿起几上那宝蓝色的瓷瓶,呈给了李继徽。
妘渟轻轻拍案:“若说青派看上了天留门的毒功,倒是大有可能!”
李继徽拔开瓶塞,康浩陵忙提醒:“义父小心有毒。那气味奇怪得紧。”
李继徽不待凑近瓶口,室中便已弥漫一股奇异甜香。李继徽只是长于战阵,并无高深武功,只闻得少时,便有些头晕目眩,塞上了瓶塞,“好,我带回去让他们验一验药性。”
妘渟道:“定是秘制毒物,恐怕便是要用来对付赤派,甚至对付咱们岐军的,否则何须防它落入李节帅之手?他们恐怕咱们破解了毒药的方子,炼出解药,这毒计便不管用了。”
李继徽摇头道:“不会的。若是青派要下我们的毒,却要毒倒哪些人?到凤翔岐王府中下毒太难,吃力不讨好,这种事青派向来不干,除非他们入蜀之后变了脓包。”
康浩陵忍不住好笑,听义父又道:“毒倒一两个刺史、节度使,也无助于蜀国攻下岐王的城邦。一种毒药现了世,只要死者尸体还在,便能被破解,再也无用了。他们又何须连杀一十七人来阻止毒药外流?”
妘渟苦笑道:“李节帅的见地,果然比我江湖老粗高得多。”
李继徽道:“妘门主千万不要客气。我就是想不透,不知敌人是谁。我就是不知青派与天留门之间有何牵连。”将瓷瓶拿在掌中,与钢锭互相轻撞,心道:“敌人阴谋为何,至今咱们手里线索还是东一片、西一块,偏偏连蛛网该往哪儿撒都不知道。”见康浩陵在旁欲言又止,问他:“你有甚么话说?”
康浩陵道:“我在想…我在蜀宫中见了那青派领袖风渺月,她手里那柄宝刀……我在想她,她与这锦囊内的……”脑中混乱,有甚么线索正在互相接头,偏又抓不着那影子。
李继徽道:“你且慢慢想,慢慢地说。”
康浩陵定一定神,问道:“义父,蛛网可曾查到,风渺月年轻时被派往西域,是去了哪一国?”
李继徽道:“这却查不出。”
妘渟忽然插话:“听说前朝之时,从西域传入一种炼钢之法……”
李继徽道:“是了!陌刀的钢刃,除百炼钢法外,亦有以西域秘法锻炼者。然而听浩儿讲述与风渺月交手的经过,风渺月手中那口刀,份量并不太沉。‘列雾刀’招数是刀行奇诡,也不该是用长刀来使的。妘门主,我说得没错罢?我武功低微,妄加谈论,可教你见笑了。”
妘渟笑道:“李节帅对列雾刀法的认识是一点不错。”
康浩陵叫道:“对,如果风渺月手中之刀,和这枚钢锭有关,那么青派就可能与天留门有关。”
李继徽一怔之间,已然明白,转头望向妘渟,他也明白了。李继徽登时感到一阵凛然之意,然则敌人的图谋不但极大,背后的靠山有多硬、隐藏势力覆盖多宽,更是难以揣测。他表面却不动声色,微笑赞道:“我说后生孩儿反倒比咱们心思灵敏,果然不错!”
康浩陵只是猜到了关窍,还不晓得那关窍多么可怕,窘道:“我不是心思灵敏,我是亲身经历了那许多事,不免…不免念头转得快些。”
李继徽道:“你还想到了甚么?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