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宿雪见他眼珠转动不停,已明其意,浅笑道:“他们怕你蛮来,我却不怕。你得罪了我,还想拿到解药么?你朋友身中文玄绪的毒针,那毒是慢性的,潜伏肌肉之中,逐步侵蚀,待到侵入脊骨两旁大穴,便要瘫痪。”
殷迟又惊又怒,暗想:“果然是慢性毒。听她语气,怎么倒是愿意给我解药?后头必然有残酷的折磨。”顺口问:“你怕我逃走,所以这室中还是放着少量诱人昏睡的麻药?我不会逃,除非拿到解药救人。”
冯宿雪道:“嗯,杨杞蓉的后人,果然还是有些见识的。你既是有所求而来,为甚么出手又那样狠辣呢?”
殷迟一愕,道:“我不知道!”
冯宿雪望定了他眼睛,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问:“是不是你很想杀人,是不是你管不住自己的杀性呢?”
殷迟心头怦怦大跳了几下。他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说法,无宁门的伯伯们教他报仇雪恨,可从未将他当一个杀手来教导,他们要殷迟对敌人冷血,却绝不愿无宁门的孩子去为非作歹。在殷迟心中,自己是受身世所累,逼不得已,只得双手染血。他没有想过自己是否嗜杀,因他心底绝不认为自己性情残暴!
——这女人为甚么说话这样古怪?她将我当成甚么人了?
冯宿雪端详他片刻,换了话头:“这昏睡药么,其实你也只知其一。这药物的学问可大了,需得先用少量诱导,其后逐步加重剂量,并配以其它药物,见效方深,而且对身子无损。你可知自己昏迷已有一天一夜?”
殷迟摇了摇头,心想:“康大哥的手臂不知怎样了?不行,我得尽快弄到解药。”
冯宿雪续道:“昏迷之中,须得不时察看呼吸脉搏……”在他身上的羊毛毯子轻轻一点:“并用毯子火炉,给你保暖,以免昏迷时冻死。你从昏迷转为清醒,也得逐个时辰降低药量。倘若让你顷刻苏醒,你不免会功力大损,脑子也会迟钝。你听好了:我天留门下药迷人,通常是撂倒了便算,可不管他醒来是否武功受损、变成白痴,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一天一夜的待遇。”
殷迟道:“哼,原来你倒是对我另眼相待。怎地对我这么好?”口中倔强,心中不由得对天留门的毒学暗暗佩服:姨婆留下的药毒残本可没有这些学问。
冯宿雪若有所思,殷迟侧目凝视,怎么也看不出她在打甚么坏主意。只见她仍是那副难以说清的妩媚神态,说道:“让你养伤啊。”
殷迟挺了挺上身,道:“待我救治了那位朋友回来,你要怎样处置我,悉随尊便。”说是这么说,身负大仇的他岂能当真为那九个天留门人抵命?但事已做下,无可挽回,他生性天不怕、地不怕,况且画水剑谱正在此山之中,便是逼他,他也决意回来与这帮邪派纠缠到底,唯有见机行事了。
冯宿雪自顾自地道:“你身手敏捷,杀意又强,虽不像你爹那样是西旌中人,倒是…倒是……”
殷迟怒喝:“西旌都是我仇人,莫要拿我与他们相比!”
冯宿雪奇道:“怎么是你仇人?”
殷迟一时怎说得清楚?只恨恨地说:“我与赤青两派,势不两立,不管他们为李继徽办事也好,为蜀皇帝办事也好,我若不死,便得让他们灭亡。你知道这个便行了!”
冯宿雪一手支颐,想了想:“你们‘无宁门’之人退隐,西旌赤青二派都撒出永久追捕令,势不两立是自然的。可你为何如此痛恨他们?”
殷迟定一定神,道:“我一家不幸,全出西旌所赐,赤青两派都没有甚么好货色。我落在你手中,生死之际何必撒谎?”
冯宿雪自见殷迟以来,总见他一身蛮劲,在她看来,自是颇为幼稚,微微一笑,道:“我没说不信你啊。你是一心一意要报仇的了?”
殷迟道:“是。”
冯宿雪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殷迟道:“十四。”
冯宿雪轻声道:“十四,不错,那年在松州城西……嗯,这么算下来,岁数正合。可怜你不曾见过爹。”
殷迟不知她说些甚么,也不费心多想,自己本来就是没见过爹的孩子。他心头滚来滚去全是“画水剑谱”四个字,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冯宿雪见他灿若天星的眼神忽阴忽晴,显然在为某件大事犹疑不决,问他:“想甚么呢?说给我听听。”
殷迟脱口而出:“我姨婆没能学全的‘画水剑’,我想,我——”
冯宿雪笑道:“小兄弟先动手伤了人,还想着我们的剑术哪。”
她带笑而言,一把教人软酥的嗓声吐出的却是不让步的言语,殷迟从未遇过这般情景,心中蓦地有一种奇异的荡漾之感。他慌张起来,抗辩道:“你们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毒死了我的座骑,一看见我,便挥剑夹击,我又怎能容情?”
冯宿雪轻轻“哼”了一声,伸出手臂,取过几上烛剪,轻轻剪去过长的烛心。
殷迟见她手臂伸到自己身旁的小几上,黑袖里露出一截浑圆皓腕,极度白皙,手臂上几点小小褐斑。殷迟心想:“这只手不知干过多少邪门勾当?”一面嫌恶,一面但觉那条手臂在呼唤自己伸手去触摸,急忙转开了头。
冯宿雪道:“你手上带着我下属的九条人命,此事终归要了断的。按规矩,将你在大厅之中凌迟处决,也就罢了,但是……”
殷迟左手藏在毯下一直握着短剑,听得此言,全神戒备。冯宿雪续道:“还有一个办法,却不知你肯不肯试?”
殷迟听她一句不提画水剑谱之事,也不意外,冷笑道:“你岂容我拒绝?”
冯宿雪笑着摇头:“我的确是不容你拒绝。但像你这样,身陷重围至今,只叫了我一声冯门主的人,我却也没见过。你跟我来。”说着一拨长发站起身,黑色长裙在殷迟身畔垂下。
她这几下动作,一股香气拂上殷迟之面,却不是毒药或麻药,殷迟胸口没来由地发了一阵热。掀开毯子下地,跟了上去,麻药作用犹未散尽,脚步仍感虚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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