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收手一看,竟是那个鲜红药瓶,天留门人中夜作乐,认得用的便是这瓶中的药物,由那领头女子随身携带。方才混战之中,殷衡居然将药瓶神不知鬼不觉地窃了过来!
殷衡是否曾欺近那领头女子身周,江璟并不知晓,若然天留门在上位者信不过属下,命各人轮流携带,亦是不无可能,这也是掌权之人控制部属的寻常法子。照那夜天留门人的情状看来,他们对这药瓶希罕万分,得到这药瓶,可比制住那女子更为有用。方才殷衡那一霎眼,原来并非江璟错觉,而是在示意:我有了更好的法子。
江璟只消有平日的十分之一神智,便能领悟这一切,但此时他只茫然点着头,也不知自己听明白了没有,更没有去想到:何以殷衡也知道这药瓶?
众天留门人的两个同门刚刚死于殷衡之手,横里却杀出了江璟这劲力可畏的持剑之人,一剑便制了他们仇人的死命。众人原本认定殷衡将黑杉令暗地交了给此人,方才二人还曾并肩作战,因何自相残杀?他们在北霆门外的山顶,已见过殷衡辣手突袭文玄绪,却不料他又遭另一同伙所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形势若何,便俱站在原地,要看江璟对此人如何处置。殷衡交付药瓶给他的动作甚快,众人浑然不知药瓶已被窃去。
殷衡中剑之前那一式“灵蛾翻飞”,在任一个在场之人眼中,都是极尽高超。青影如蝶,一见难忘。这样一身轻功,竟会教江璟反手一剑刺中要害,若非光天化日,实难相信。也许唯有殷衡一人才能解答,旧伤对他的轻功当真有如此深切的妨害?
殷衡交了药瓶,身躯越来越不听使唤,自知难以将事情说全,也只有罢了,笑叹:“你…说得…说得对,旧伤果然……大是要紧。”
江璟怔怔地瞧着殷衡,一声不出。蓦地里,恍惚飘过一念:“我还等甚么?这便一死相殉。”剑尖慢慢收回。在这刻,甚么“翻疑庄”的产业,甚么黑杉令与旧主恩情,在他心中,全不曾有任何一寸位置了。
——也许他早已没有生趣了,从杀了赤派八名旧部那时,或者更早,在退隐之前,佳人玉殒、师门倾灭时,他一直自觉是个游魂,唯一牵系着他生念的,是殷衡与双缇两个亲人。而今他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兄弟,令得双缇年少守寡,也不会再是他的小妹子。在这世间,他甚么都没有,甚么都不是了。
在殷衡失神的眼底望出去,江璟的面目逐渐黯淡朦胧,生命消逝之前,已然看不清阳间世界。可是二人默契超绝,江璟举动有异,他却能感觉,忽道:“喂……我求你…一件事……”
九年的祸福与共,彼此相求之事总不知有千百件,江璟此际如同木偶,毫无思想,但一听见殷衡有求于他,那是丝毫不须思索的,当即开口应诺:“你说!我必定办到,必定办到!”右手急忙撤开了剑柄,紧握住殷衡之手,唯恐他没有听见自己的说话。
天留门人见江璟全神贯注于伤者身上,又跃跃然欲逼前包围。江璟重拾长剑,回过右臂,将剑拄在殷衡与自己身前,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众天留门人慑于他武功,又见他表情狠绝至极,不由得一齐停住脚步,望定了江殷二人。他们惧怕的是,方才动手时此人表情儒雅,尚且威力难敌,此时恨意坚决,不知将使出如何可怖的攻击?
江璟立剑吓阻了天留门人,便再松了剑,去握殷衡之手时颇为惶恐,只怕刚刚瞬间他已逝去,待得觉到那手仍有微温,才低下头来,凝视他面容,又变了呆滞。
却见殷衡突然现出一丝熟悉的调皮神色,似是回光反照,没头没脑地道:“那个女娃,你…你去向农家…要了回来,将她养育长大。”
江璟一呆:“甚么女娃?”
殷衡道:“火冢场…救出来的那个娃儿。”
这匪夷所思的请讬一出,江璟更是骇然不能自己。他乍听殷衡说“那个女娃”,根本不知是甚么孩子,待听见殷衡说是司远曦同韦岱儿所生的女婴,依旧难以索解,当此心痛逾恒的当口,又怎能懂得殷衡说出这怪话的用意?可是殷衡那奇特的神情,明明回光返照,理应十分清醒,若非濒死乏力,大概已像平时一般露出捉弄人的笑容来。
他心中忽想:“是否人离世之前,神思散乱,生前最后几日之事会胡乱地浮现?是否他…根本已在妄言乱语?”
就在他茫然无措之时,最后时刻已过,殷衡眼神又变了迷涣,已不知是否瞧得见他,说道:“你…应允了我……你本性好,又出身名门……能将她…教养成一个好人,咱们平生啊……咱们,哈,谁也称不上好人!”
江璟喉间干涩,只吐出:“这…”便没了言语。自见殷衡堕地,他心智便彷佛退化了也似。陡然间,脑中掠过一道灵光:“是了,他知道我心无所依,故意与我订一个漫长的约,让那孩儿来做我的亲人,好让我不寻短见、赖活于世!不,这件事荒谬之极,我怎能答允?我要收回我的允诺。”
此事一旦应允,便是在自己肩膀压上一副为人父、为人师的重担,在那女娃娃长大成人、有所归宿之前,自己必将为杀友的痛楚所日夜侵蚀,而殷衡要的正是那十来年养育的拖延,令他的死志慢慢淡去。他明白了殷衡的盘算,当然不愿意照办!
于是他又沙哑地叫道:“不,我,我不——”才叫出几字,登时发觉不对,看着殷衡垂下眼皮,心中只剩了简单的念头:“为甚么他看起来越来越远?”将殷衡的手抓得更加地紧,好像这样便能将他从幽冥界拽回来。
殷衡双眼已闭,唇角却是微扬,似在安详微笑。江璟又想:“他为甚么笑?”心中有个声音向那张灰白的脸呐喊着:“不可以走,你等等,等我将那诺言收回…殷二宝,你个小王八蛋,做事不顾后果的蠢才,你别走!”可是他身子与心分成了两边,如何喊叫得出来?即使他喊出了声,也唤不回那正自离去的魂魄。
殷衡的手在他掌中轻轻一颤,便寂然不再动了,最后呼出的气息拂在了二人相握的手上。
江璟摊开手掌,阳光照着殷衡苍白的手。江璟循着阳光,抬头望了一眼蓝天,无比疑惑:这灿亮的天色,为何在他眼内如此灰败?
他不愿松手,只可笑地想着:说不定在晴日之下,自己的活人阳气能将左臂里的身躯救醒。但那身躯越来越沉,江璟终于松了手,轻轻将殷衡尸身放在草地里,站起身来,望向钱六臂,问道:“你都看到了?”只觉自己的声音听来遥远之极,倒像殷衡离魂之时,将甚么也一并带走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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