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璟来到近处,刹时间不知如何开言。他们前次分手时几乎已反目,连师门巨仇亦翻了出来。沿途过来时,他只想着黑杉令不可失、殷衡与冷云痴的密谋不可放过,但他未曾设想过,该如何追查?如何面对这个为了恩义之辨而翻了脸的兄弟?
殷衡向山坳一指:“那儿有牧草。你瞧你这马饿得双眼无神,就跟你肚子饿了似地。”
江璟犹豫一下,不知应否骑马过去,若放马儿自去,才购来的马只怕不听召唤。带马吃草、一来一回,需时不短,就怕让殷衡走掉。却听一声马嘶,殷衡已放开了两匹马的缰绳,对它们的颈鬃轻轻抚摸几下,叫道:“去开饭罢!”两匹马儿便扬起轻快步伐,向山坳前方的湿草地奔去了。
江璟看着马儿无拘无束的欢跑,双驹都是身体雄健、毛色水亮,乃是上好的马匹。他问:“这两匹座骑,你原来就带着的?”也跳下地来,将座骑放往那片牧草地去了。
殷衡摇头:“不是无宁门带出来的。”他见江璟心绪甚差,便不再胡言打趣。实则,他也没有心情再打趣。
江璟道:“你买的?”心下起疑:“无宁门日子清苦,他哪里来的钱买马?还买这么好的马?况且他并未乔装,怎能公然到市上买马、乘马招摇?”他从客店火场脱困,当然立即改了面貌。那套新的易容化装,也是在踏入无人的川西旷野以后,才放心去除。马匹本就昂贵,而在战乱的中原,藩镇兵将横行,平民乘马极易惹来纠纷,更无谓去招麻烦。只觉殷衡出现在此处,种种行径都是怪异莫名。
最怪异的一件事,他此际还没有真正怀疑——西北地方宽阔,加之时日漫漫,殷衡见到他如此巧合地追至,如何一点也不讶异,反而像是等了他很久了?
殷衡微微一愕,转过头去,道:“不是。在道上办事时偶然得手的。”
江璟问:“一次得手两匹好马?你办的事…你办的……”凝目望向正在湿草中欢然大嚼的马儿,忽然醒悟,道:“这是河曲的西域马,不是关内的川马!绝不是从西蜀的马市而来,也绝不是养在市镇之中的。”黄河河曲便位在这片出了关的地带,此处的马儿走的是辽阔草原;而在关内的汉人城镇,马匹产自西川及黔中等地,走的是峻岭和深谷。两种马匹外貌不同,江璟博学多闻,便认了出来。
原来殷衡一早已在左近徘徊了,难怪先他一步抵达。如此一片无人旷野,藏有甚么隐秘?江璟道:“你,究竟办的是甚么事?你去了甚么地方?”
殷衡转回了脸,秀眉微扬,道:“我大可起头就跟你说,这马是无宁门带出来、让阿六绑在某个驴马栈的,横竖以你的眼光,迟早瞧出是西域马。可我不想对你撒太多谎,然则你也别婆婆妈妈、问我太多事儿。”
他说这几句时,脸上掠过了又倔又傲的一股神气。虽只短暂,江璟却见得很清楚,也对这神气极是熟悉。以往两人共事,殷衡面对厉害对头与棘手局面,便也是这般模样,没想今日竟会向着自己流露出来。他被这神气一激,半晌难以回话,只感殷衡与自己越来越陌生。
殷衡却东张西望,大大打了个岔:“那北霆门人呢?”
江璟一愣,答道:“韦岱儿伤重,难产而死,遗下了一个女婴。”
殷衡点头道:“她爹娘为人并不怎地,却是心计重重,她将来定是个心窍儿挺多的玲珑姑娘。”
江璟木然地道:“我已将她送给一户农家收养。”心说:“心窍儿再多,也不相干。她这一生注定是个平凡村女,那才是无忧无虑。”
殷衡随口应了声,走开几步,一膝蹲下,望着那片牧草地,自己也摘了几条草叶来嚼着。
江璟问:“那两匹马是新得来的,你就此放了它们去吃草,不怕它们走了?”
殷衡微微一笑,指着那一对欢欣马儿,说道:“该放手时,说甚么也得放。它们若命该属于我,总会回来的;若不回来,我威胁鞭打、抑或以利相诱,终归是无用的。马是自由自在的生灵,倘若它们宁可在草甸子撒野,我何必相逼?”
这番言语藉马儿习性讽喻人情,说得再明白不过:无宁门的一伙人,都是向往自由,而留在李继徽及蜀王手下的西旌故人,他认定也应得自由。赤派的人他无计可施,当然要帮助青派。另一层深意,则是暗劝江璟不必再与他相争黑杉令。
江璟是长年读书之人,更是西旌的谍情头子,心思可比他更复杂,怎会领略不到他这番讽刺?他知道殷衡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硬颈至极,听了这番超然事外的言语,陡然说不出地嫉妒,嫉妒殷衡从来一点儿也没有犹豫,想干甚么,便不管不顾地去干,一点儿俗世羁绊也不理会。现今,竟连主公与臣属的忠义也不放在眼内。旧日他曾很欣赏这恣意的性情,如今与这性情为敌,心底深处不自禁地又是酸、又是恨。
一句话冲到了喉头,再忍不住:“你莫累得我成为负义之人!”
殷衡一呆:“你说甚么?”
江璟一言既出,自己也给震住了:“与他何干?怎说得上是他累我?”
但胸中的无名郁积已起了火,他其实是知道自己怪责殷衡甚么的:他二人在北霆门总庄被收起的蛛网所猎,结果殷衡不知如何脱了身,只余下自己独对赤派八人的夜袭,终不免血刃收场。而殷衡何以撇下他而脱身?却是去了不知甚么所在、办一件悬疑之事,神神秘秘,眼下更摆明要隐瞒到底。
再追本溯源,二人分道扬镳,便正是为了殷衡坚称青派同僚生当自由,坚决与他争夺黑杉令。青派别院的人离弃了主公李继徽,当然已经是外人。但殷衡却与冷云痴结盟,欲向外人分享黑杉令的富强之秘。
殷衡从“左三下五”蛛网的包围逃逸了,屠杀旧部属的满手血腥让江璟一个人承担。虽则,江璟心知,倘使殷衡与他同在“恒安驿馆”,只怕宁愿自刎当场,亦不会杀伤宋晏思、鲁平儿等人一分一毫!
江璟决意退隐,乃是因为深自心寒。自己少年得志,然而成为西旌大头目的代价却是师门复灭、心爱之人死亡。他自然预知了西旌的追杀,可是一心只惦记着幼年时师父对他说的名士故事,对于终老林泉之境,不胜向往。但当“翻疑庄”诸事底定,那深烙于他心的“忠义”,便不断惊扰着他,加以黑杉令失踪之事太奇特,终将他带回来了是非之地。孰料,重入江湖,对西旌所做的第一份报答,便是为求生路,杀了自己旧日的手下。眼前唯一指望之人,却一步退路也不相留,死结越打越紧,如何才解得开?
——除非…不错,唯有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