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的“西旌”势力崩裂,赤派留于岐王麾下,青派方面却复杂得多。随殷衡出走在无宁门隐居者有十来人,三十八人为蜀王王建收买,背叛李继徽前来归附,其中七人尚未离开岐国辖境,便遭李继徽的追兵格杀。来到此处的三十一人,武功精绝,不问可知。
但是青派最可畏者,并非武功,而是杀意。
司远曦虽未拔刀,亦需将刀鞘展现胸前,以助威势。他的列雾刀法自是很高的,若世间真有公平的一对一比试,或可以胜过身后一些青派的旧人。他年岁极轻,又师承名门,倘若单论刀法,甚至有望胜过岁数五十开外的吕长楼、文玄绪。然而,世上永无真正公平的“武功比试”,只因胜负之决,还要视乎“胜意”与“杀意”,而曾在西旌的青派旧人,身、心、魂、魄,无不浸满了取胜和杀戮的意志!
吕长楼、文玄绪等青派旧人的兵器,从正面几乎瞧不见;他们的气势,却远较司远曦、韦岱儿,以及其他新入青派的北霆门人更令人恐怖。
江璟伏在奥衍堂的屋角,这位置险到了极处,却是绝好的窃听之所。一来因众人喧嘈,易于隐藏呼吸之声,二来他自问回空诀内功深厚,一呼一吸之间断续自如,虽呼吸极深,声息却尽似秋夜清风般细微。他瞧着这三十一人,曾经他厌倦了西旌的杀伐,才要出走,却不知为何,重见这阵列,心头涌起念旧的温情。
他一瞬眼,便把那温情抛出了心外。除非他不要性命,不要“翻疑庄”以及依附他产业寻生计的地方百姓,否则,与西旌赤青二派再有任何牵连,都是极大危险。待他寻回黑杉令,交还李继徽,仅可秘密行事,也是决计不可现身显名的。
北霆门人只知今晚康靓风突然现身求见门主,一路追杀司远曦与韦岱儿二人。青派别院一度深闭院门,门再开时,便是阵列齐出,由头目吕长楼护着司远曦前来奥衍堂了!
南霄门、北霆门上代火并十分惨烈,两派均凋谢不少人才。北霆门在冷云痴这一代虽幸存较多,但最精锐者唯存两人。冷云痴的师妹风渺月离了中原、外游西域,众多二代弟子无法请风师姑出面主持,门主又似是在“奥衍堂”中坐关不出。康靓风挥刀直扑奥衍堂来时,大师兄刘冈拦他不住,黎绍之自然不想拦阻。情势大乱,奥衍堂依旧静寂深锁。
投入青派的北霆门人,这一年间在别院中如何生活,无人得知。平日同门相处、用膳、干活、习练刀法,均一如往昔,毫无特异,便像是有一批门人只是投效官军、闲时回家种田一样。直至青派此刻集结,北霆门人才惊觉,十九个师兄弟已显出令他们陌生的杀气。
江璟逐个端详阵列中的故人,见到一名颏下留须的中年人,正是滚扇刀文玄绪。才隔一年,文玄绪双颊变得浮肿,下巴颈际也发粗,像是突然中年发胖,身子倒没有肥。江璟微微起疑:“文师傅的神情哪里不对?是了,馀人目光宁定,他何以眼神闪烁?他又不是青派领袖,也不像司远曦背叛恩师。他前来问罪,要冷云痴保证令牌不失,正应理直气壮。怎么他看上去心事重重……”
便在此时,康靓风甩下沿途追拦的同门,挥刀护身,翻扑进入奥衍堂前空地,窜到青派两个方阵之间,对两侧的肃杀毫不畏惧,迳自穿出,越过吕长楼、司远曦二人所站的第一列,直来到奥衍堂的黑木大门之前。司远曦由他斜左方身后侧头而视,韦岱儿更是沉不住气,她不属青派队伍,忍不住上前两步。司远曦向她摇了摇头。
奥衍堂前的刘冈职责在身,虽不愿与康靓风为敌,仍喝道:“你做甚么?退下!”
黎绍之道:“小康,门中有变,你别搅浑水,先退开了罢。”康靓风感激黎绍之的相护之忱,向他微微一笑。
黎绍之对此夜变故全然不明所以,他仅知道黑杉令失落、冷云痴因此追捕康靓风,曾对司远曦言明自己决不信小康盗令,万万想不到司远曦才是阴谋反逆之人。他在庄外劝说康靓风面见门主求情,此时又恨不得师弟快快避嫌,急道:“你傻小子笑个屁,快去我屋里裹伤!”康靓风与妘苓私奔后,原有的房间已作别用,黎绍之要他到自己屋中避风头,意思便是一力回护,若有任何同门要和师弟为难,得先问过他这个奥支第二。
堂前正乱作一团,奥衍堂的两扇黑木高门陡然开了。
江璟藏身屋上,一时瞧不见冷云痴,只听得堂前的喧哗顿止,看见康靓风身子一震,朝门口重重跪了下去,一手按刀在地,狠狠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冷云痴站在檐下,看着这个曾经的爱徒,青春年纪却是风霜憔悴,右胸一滩血渍,面色灰白。派出门中好手不曾抓得他回来,他却自己归来了。在奥衍堂中,冷云痴早听得外头接连两道急报:第一,康靓风突然回归,门人意图将他制住却未果;第二,青派列阵闯入奥衍堂前院落,似图不轨!
冷云痴不动声色,问:“你何事回来师门?”这话是向着康靓风所说,竟未向青派看上一眼。
康靓风见到青派列阵,知道终究迟了一步。他跪着仰望恩师之面,道:“师父…师父请容弟子以戴罪之身,私下向师父说几句话。”
冷云痴却问:“你可记得今夜是甚么日子?”
康靓风大是惊疑,不知师父是何用意,只有答道:“弟子记得,是‘火冢’行刑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