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迟走后,江璟兀自悄立山岩之上,几番欲追下山探问,却也知此事绝无可能。“瞧他肌肉打颤、呼吸不畅的模样,是断霞池之毒无疑。难道…难道杨女侠的旁系…难道天留门人……这少年的画水剑如斯超绝,难道竟是……”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随即苦笑,“就算当真如我推想,也不足为奇。他为了报仇,只怕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嘿嘿,肆性妄为,不正是他父亲殷衡的本色!”
这少年单名一个迟字,又是何故?终究也没能问到。“双缇妹妹文才了得,此名定有深意。父子两代的名儿,嵌了诗经‘陈风’两句咏叹隐士之词:‘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未知双缇妹妹是否以此暗喻阿衡的急流勇退?”
少年旧事牵心,对青梅竹马的柔情忽动:“不,不对,双缇妹妹最讨厌酸儒们拿先民诗经讲大道理。她曾自恃灵巧,把这两句诗另作新解,说这两句并非赞颂隐士,其实乃是男女在城门下等候相会的情歌。而其后几句,亦是表达无须婚嫁美人,眼里只见情人的执念…唔,好些年前,他二人亦曾在长安城门相会,焉知双缇不是藉孩子的名字,寄讬对良人的绸缪恋慕?”
“阿衡,阿衡,你当日阻止我自刎相殉,交了个辛苦差事给我,令我这该死之人无端多活了十八年,哈哈,这处罚可相当到家。看这日月相趋无已,真儿足岁都已将十七,我差事早了。来日阴世相见,你再不能说我甚么了!”
——你的烹调手艺,我也许久未有福尝到了。如果当年那回意外,当真是你故意为之,然则并非我负了你,反而是你对不住我、对不住双缇妹子。这回我追到黄泉地府,非叫你跟阎罗老儿借厨房、狠狠宴请我一顿不可。这一顿佳肴,你欠了我十八年!
他彷佛已能望见来日幽冥之中,怎样与故人笑谑如昨。眉头开展,微微一笑,长啸振衣。
此山虽在江南,但地势奇高,已有深秋气象,这一啸之下,四野叶落如雨。他雪白衣袖一拂,往岩上纵去,“回空诀”内力到处,身后盘旋中的落叶纷纷堕地。他亦再不回顾,回进翻疑庄去了。
※※※
那是十八年前,唐室气运将尽。
一袭白袍的一条身影,从湘西深山的“翻疑庄”越岭而出。这人年岁甚轻,瞧来刚刚弱冠未有几年,出得岭来,转入荆南平地,而后向西,要经由水路进入巴蜀之地。
在陆路之时,白袍青年不乘坐骑,漠漠独行,青钢长剑藏在背上的书笼里,足迹则刻意避开通都大邑,使得各路割据势力的武卫都盘查不到他,因为他深知要在乱世保身,必得养晦藏锋。书笼里除了长剑,另有一支短棍,说是短棍,却亦有五尺半之长,只不如寻常长过人身的长棍而已。白袍人同时携带棍、剑为兵器,那是因为他最早的武功开蒙,原本便同时是棍法跟剑术。
书笼里其馀的物事却没甚么稀奇,当真是笔墨纸张,以及一部又一部的书籍,有印本也有抄本,有纸书也有绢本。这又并非为了掩人耳目,这名白袍青年,千真万确是识字读书之人,腹中所藏的诗史经传,乃至兵法,不但较之普通武人多出不少,更连冷僻些的先秦“诡辞”之学也读了个滚瓜烂熟。他孤身跋涉,途上无聊,非有书籍笔墨相伴不可。此时书笼中的随身书籍,即包括他自童年便喜爱的公孙龙诡辩之作,又有一本“李长吉歌诗”,乃是早逝的本朝鬼才诗人李贺的作品集结。
在荆南西边的野地里,白袍青年一边阔步前行,一边低声诵着甚么,往来的乡人自是不解,见了他的书生打扮跟诚恳背书的模样,都道是个酸秀才。有些见识较多的乡人,身居里正甚至教书夫子等职,自己也读过书,见了这落拓书生,便低声议论:“这世道,还读甚么书?刚刚登基的新皇帝是个乳臭娃娃,昨日在长安,今日在洛阳,明日又不知给那批杀千刀的军阀掳去哪里?”“后生儿郎好不晓事,还考甚么试、做甚么官哪?”“读书没出息了,从军还有点指望呢。”“给乡里夫子教坏了罢,真是个不知变通的穷措大!”
“措大”是当时对读书人的俗称,凡是措大,倒多半是贫困潦倒的,加个“穷”字是顺理成章。其中一名议论之人突然指着白袍青年的背影,叫了起来:“不对,这小子有点古怪!你们瞧他那身衣服,可漂亮得很。”
不错,这一身丝棉混纺的白袍虽说样式朴素,棉料也仅称中上,丝料与剪裁却是一等一,当今民间困苦,如此雪白亮眼的面料已非常罕见,衣袍在青年举动之间微微荡动,衬得穿衣之人挺拔健壮,却也不失风雅,怎地一名穷酸书生能穿上这身好衣服?眼见青年已去远,议论众人也没法追上去细看,横竖乱世里奇事多,这路道奇特的书生,对荆南的乡人们终于也成了过眼云烟。
——他们都没留意到,一名寻常书生的脚步断无如此快捷,就算有谁注意,或只认为是许多地方武师也能使的提纵功夫。殊不知那并非寻常轻功,乃以悠长又收发自如的高明内功所催动,内功已练到七八成火侯,虽非纯青,但称一句天下罕逢敌手,绝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