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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夜探(6)剧毒幻境(1 / 1)

殷迟惊怒交集,并不因此绝望,只问道:“若是换作我爹,你想他会如何?”

江璟一怔,殷迟只见他面色突转柔和。听江璟坦然答道:“他自是信我。”声调无半分犹疑,彷似在述说甚么永恒至理。

殷迟道:“可惜我不是他。可惜他信了你一世,终究死在你手上!”

江璟原本不擅言词,听得此言,心中一痛,再无话可说。

殷迟手臂肌肉疼得如要剥落一般,短剑几乎脱手,他回头又向崖下跳落,这回江璟却不拦他了。

※※※

殷迟到得山下,天已微明。他自知这毒无可化解,发作时只能就地静养,待痛楚消逝。而每发作一次,身上肌肉便多了几处目视难以得见的毁伤,到得全身肌肉萎靡溶解,便是大限之期。他中毒已有一段时日,此番发作之剧,却是从所未有,青草在他看来成了诡异虹彩之色,树木则化作了参天的妖魔。内心深处燃起超乎寻常的恐惧,控制不住地在手臂上一口口咬落,似乎发了疯想把自己咬死,竟是连心智也被毒质牵着走。此毒确然已如对头所言,蔓入了全身肌肉脏腑乃至脑髓,一世无法拔出。

他些许神智仍在,不愿在仇人的地界躺倒,拚命下了山,一歪身便倒在草丛之间,腹中翻涌,呕吐起来。虫蚁四下爬动,爬上了他身体,自也是无力赶开。他摔在自己的呕吐秽物之中,黏兮兮地恶臭熏鼻,眼前幻觉丛生,模糊间一时见到白衣当风的大仇人江璟,一时又看见母亲纤瘦伶仃的背影,独坐在父亲坟地。似乎听得母亲说道:

“你初生之时,你阿爹为了安顿青派的旧兄弟,在中原奔波。他与你钱六伯相约松州,要赶回来见你,却在路上为一位生平至交拦下。钱六伯看得清楚,那人与你阿爹争执,拔剑挑战,明知你阿爹身上旧伤未愈,使不动那‘灵蛾翻飞’身法,便出杀招害死了他。而你阿爹身上的旧伤,你道是哪里来的?却是当年舍命救护这好友种下的!”

“你的名儿是个‘迟’字。甚么都迟了,你爹退隐得太迟,又来不及回家瞧瞧你。他统带青派,与我聚少离多,好容易盼得他退隐,他一转头又撇下了我,为了旧日同僚东行,到头来为好友一剑杀死。嘿嘿,故人道义便这么了不起?一生羁绊,尽是为此。他到死前,心中…心中不知可有我娘儿俩的半分影子?”

耳听得马嘶之声,却是自己上山前系在山下的坐骑。殷迟在西域草原长大,与马儿向来亲热,听见马鸣,神智又恢复了一点,便挣扎爬过去解开了缰绳。他虽剧痛攻心,但并非受伤,体力还能应付,当即勉强翻身上马。

昨夜之事对他而言冲击过巨,恍如一场恶梦,心中只想:“我要离开这里!”从他幼时,众位抚养他的伯伯便向他说起这桩血仇。他不知几千万遍想过见到仇人之后的情景:要说甚么话,要用怎样手法杀他,要令其死在当场,或是带回母亲面前处置?又是否会落败、是否得用阴谋诡计取胜?甚至在童年的睡梦之中,也常常冷汗满身地醒来,回思自己在梦中,是如何在那遥远的、无法想像其风貌的湘西僻野,被仇人一剑杀死。

殷迟双腿一撑,站在马镫之上,身子前倾,纵马快跑,如此稍减肌肉贴着马背震荡的痛楚。他疯狂策马,努力不去回想昨晚之事。昨晚的一切,击碎了他对一生所等待最后时刻的幻想。自己剧毒发作,在仇人面前狼狈逃窜,仇人竟然温言相询,甚至说要解去自己身上之毒。这全超出他想像之外。陡地想起:“这奸贼和阿爹在西旌时,曾是至交,阿娘更与此人自幼相识。阿爹从前为何要在凤翔舍命救护这人?他二人连同阿娘,是怎生种的恩、又如何结的怨?为甚么我从来也不知?”

“阿爹临终的情景,是钱六伯亲眼看见的。钱六伯说,当日在松州城北的草甸子上,这人一柄剑催出数丈圈子劲风,恶狠狠地不让旁人近身,一迳抱着重伤的阿爹,阿爹却瞧上去十分安详,握住他手,遗言也说得很轻,犹如从未怨责此人。这奸贼终于将遗体还给六伯时,六伯发现阿爹是笑着离世的。……可是,可是,那致命一剑,难道不正是这奸贼所刺?这又怎么能够?一个人怎能在死敌的怀中撒手人寰,犹带笑容,世间绝无此理!”

在见到仇人之前,他尽可以将之想像得穷凶极恶,乃是背友忘义的巨奸之辈。他一身武功,就这样背负着仇恨练了起来。彷佛自有天地以来,江殷二人便已反目,江璟便已负义杀友。直到终于相见,他才隐约想到,为何当年父亲能与此人相交?为甚么他从不知道这二人的故事?

忽然之间,他心中又闪过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今日已是八月二十,与康大哥的酒约之期就要到了!原想离了湘西便去相见,但…我…我能赶得过去见他么?康大哥这时候约莫已先到成都了罢?”

“…这么多的未了之事,我却只得一年寿算!我…我…拿性命换这画水剑的秘谱,倘若仍杀不得江璟,难道毕竟是枉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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