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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夜探(1)沧桑新页(1 / 1)

缺月斜照,满山静默。

高崖古木之间,一个矫捷身影急急攀援而下。这人腰悬二尺短剑,一身轻功,在树藤与矮木丛间夭矫趋避。此处僻处湘西,山水雄奇秀丽,但危崖也是奇险,他纵跃其上,恍如行走平地。然而静夜之中微闻喘息之声,显是心意慌乱,却与其功夫不称。

这是个十七八岁的靛衫少年。此刻他背上、肋间、乃至四肢处处剧痛,好似要撕裂开来一般,心中念头杂沓:“我不要给他看到我的狼狈模样,但…但我行迹已露,现下不留一句话便去,他日又去哪里找这奸贼?…若是他一剑将我杀了,又待如何?我两代都死在他手下?若是…若是我一年内武功胜不得他,我又如何?……”

这少年生长在天宽地阔的吐蕃地界,月余前自凤翔赶来,几曾见过这里的山明水秀、温软风光?然而未曾有心赏玩,便赶上这宝凤山来,探得仇人确是在此间“翻疑庄”隐居,正要留下战书,身上剧毒却发作,而行踪已被庄内那人知觉。他急纵而出,不循山路,凭着轻身功夫,便迳向山下跃去。

他念头一多,似乎更引动身上疼痛,气息便更急促起来。他暗暗自责:“殷迟啊殷迟,你出道以来多少次身入险地,月余之前,连岐王宫里‘西旌’的大贼头也叫你杀了。怎地临到报大仇的关头,便这般没用?”

※※※

一个多月前,关中大地西角的凤翔府,七月十五的三更,满月银华洒遍了岐国宫殿的檐瓦。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大步走过重重宫阙,散去亲随,昂然直入东首一座偏殿。这男子浓眉细目,鼻梁极挺,上唇留有黑硬短须,是十足十关中汉子的相貌;他腰间佩剑与矫健脚步显现他练有功夫,尽管也许不精,但基本的格斗之技是练得很熟的。他穿的是便装,看不出文武官职,但那龙行虎步的态势,已道出了他武将的本色。

——而且,是惯于指点江山的那一类人。

因为这是岐王李茂贞义子,靖难镇节帅李继徽。岐王所建的宫殿,他自然相当熟悉。这夜他披星戴月赶回,要见的、要论的,是极机密的人与事,因此他沿途将亲随遣散。

但这一落宫殿又并非皇宫,仍叫做岐王府。当中雕梁画栋,饮食与仪仗早与皇宫无异。晚唐最末的二十年中,就属岐王势力最雄,气焰最炽,曾派将领火烧宫门,曾劫留大唐天子到凤翔城一年有余。然而唐亡以来,岐王所占城寨被大梁与大蜀等军阀势力逐步侵去,他倚赖的是长期经营关中,地方实权在手,俨然自成一国。

李继徽来到殿中的一座大厅,里头已有三个人在等着他。一见他站到厅口,当即起身肃立,拱手道:“李公子。”并不以“节帅”称呼他。

李继徽做了大半辈子的节帅,而今仍领着靖难节度使的头衔,只是靖难军所镇守的邠宁二州早已失去。晚唐藩镇争地,往往先封了自家人地方军衔,再去争夺所属州县。他这个靖难军节度的封号,从前便是义父擅自授与,他再将邠、宁抢到手中,名实相符。

屋中那三人虽均较李继徽年长,但全穿着布衣平民的服色,毫无功名,照说不应如此僭越地称呼。但李继徽全不介怀,微笑拱手答礼,招呼道:“王师傅请坐,两位师傅也请坐。”四人相对揖让着,在陈列酒水的矮几旁坐下。他待那三个中年人不但客气,简直有些恭敬。

虽是乱臣,虽在乱世,四人均着李唐衣冠,殿外把守的亲兵,穿的也仍是大唐戎装,宫殿内外一无岐国本身的徽号。因为岐王奉的是大唐年号。

不错,昔年目中无君、数度逼得天子逃出京师的头号逆臣,直到天下再也没有一位唐朝皇帝的当儿,却甘心自命为大唐的一个地方藩王。凭李茂贞的实力,加上昔日军威,临老偏安称个帝号也不为过,他却始终未曾登基。他不是关中人,但凤翔是他发迹之地,晚年的岐王逐鹿问鼎不成,又退回了最早让他立稳脚跟的凤翔府。

他和义子们曾经从这儿挥军起行,八方征讨,教朝廷与各地藩镇闻之胆寒;如今又在这儿起造了有实无名的皇宫,将余生再也无法实现的野心牢牢地封存起来。

这是大梁龙德二年,眼下在位的是大梁第二个皇帝。这一年的中土,除军阀朱温生前创建的大梁皇朝外,尚有盘据关中一隅的岐王,凭地势固守两川的蜀帝,以及广占河北、逼得大梁沿河力拒的晋王李存勖。而在江南,唐朝余下的各地藩镇纷纷称帝,割据更细。岐国东面是大梁,西南面是蜀国,近年更有河东的晋王李存勖势如破竹,连大梁也争他不过,岐王疆土已然日渐穷蹙。

这刻在这便宴之中的三位布衣,以一名手拿算筹的最得李继徽敬重。那人便是“王师傅”,李继徽偶尔称他全名“王渡师傅”。那人貌不惊人,又瘦又皱的脸上两撇鼠须,还透着猥琐,特异的是一支算筹总不离手,面前席子上也摆了几支,彷佛他生来便是要解算题的。即便此时不解算题,计议要事时也要将一二支算筹拈在手中,心思才能通达。另外二人位份明显较低,但得能参与议事,也不会是等闲之人。

李继徽举觞自饮,瞥见王渡手中算筹,顺口开他玩笑:“王师傅还握着算筹,是不是想计一计,这一只青铜酒觞,与府中的越瓷酒碗相比,所盛的酒量各是若干?”

王渡一怔,放下了算筹,笑道:“总之是不够李公子喝的。公子笑王某笑了几十年,还没有取笑够么?王某这痴迷于杂学的脾气,也是改不了啦。”

李继徽正色道:“若无王师傅的妙算本领,咱们‘西旌’不知要损失了多少直捣敌窝的机会。王师傅总说算学是杂学,但我既命你为‘西旌’的大头目,你的本领便是西旌的命脉之一。”

王渡低首答谢,敬了李继徽一次。再抬起头来时,长年思索算题的皱纹面庞上,已多了几分慨叹,“那一年,‘西旌’饮酒结盟,王某还年轻着,与众位武功高强的师傅相见时,也是在解着算题。那时公子你是个英武的少年……而那日看着我解算题的那么多位,知遥兄和宋晏思兄弟都不在了,而老吕、老文那些……”

说到此处,厅中寂然,霎时间,连杯盘相碰的声音也无。

王渡没有将话说完的意思,李继徽亦没有询问之意。四人均知大头目王渡欲言未言的是甚么事,那是“西旌”绝大的禁忌,唯有几名至高头目与顶头上司李继徽之间,才能稍稍提起一二。

“西旌”是岐王麾下、专事谍探与刺杀的一队机密死士,刺探朝廷与各方节镇的秘事军情,更曾在长安匿名落户。唐昭宗为朱温弑杀当年,西旌发生了首次与唯一的大分裂,专务刺杀的“青派”被当年的川西节度使、蜀王王建所收买,入蜀投奔,王建于三年后称帝。同时,专养探子的“赤派”却不减忠心,留在了李继徽身边。

朱温随而进一步屠杀亲王贵族,在长安大肆焚掠。屋宇为之尽毁,长安百姓被驱赶着往洛阳迁徙,连拆下的木材也从渭水漂走,运到了他日后称帝的东都洛阳。西旌在京师潜居的院落也遭到拆毁,赤派便转回凤翔安身。

长安广厦如云的风光已经过去,因为那座独占风流的城市已变了废墟,写史的人很少再为它多添笔墨了,有些人却仍在长安西面的凤翔,悠悠地东望回忆中的繁华,与此生未竟的霸业。

李继徽初率西旌时仅十八岁,是个小小的衙前兵马使,众人为防走漏风声,在外边都称他李公子。王渡便是西旌开山祖之一,李继徽敬重于他,和他相见时,仍如青年结交时脱略形迹,不要他称自己的军衔。王渡口中的“知遥兄”、“宋晏思兄弟”,那是在一场变故中牺牲了的同僚,李继徽是时常与西旌之人追思的。但“老吕”、“老文”一干人等,却不该提。

也许是秋风惹得年老的王渡管不住愁绪,他到底还是提了。李继徽握着酒觞,望着厅外飞旋的黄叶。一阵静寂过后,西旌的三人连忙将话头岔开。

甚么老吕、老文,以及一众青派杀手,全是叛徒,入蜀已十八年。西旌对叛徒的追寻与处置,向来决绝残忍,可偏偏动不了那数十个青派之人。不是因为那批人武功比赤派的探子高,而是他们躲在蜀国的庇荫下,在势是决计奈何不了!

王渡立即转回正题,禀报道:“成都的蛛网探得,青派已得知李存勖蠢蠢欲动——”

李继徽便即回神,道:“年前他不是弄了一方玉玺?称帝怕就在一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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