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朗缓缓起身,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发笑,说:“快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管家便将一位身穿素衣的姑娘领进了门。
画颜抬头一看,果然正是徐素华,她见徐素华正好望向自己,便颔首略施礼。
徐素华见主座上是三皇子,连忙俯首拜见,说:“素华见过王爷,见过两位公子。”
刘车儿笑着一挥手,“不必多礼。坐吧。”
徐素华听罢恭敬地坐在管家于画颜旁新设的座位上。她抬头看了一眼萧明朗,又命人将带来的礼物送上。
萧明朗正要起身拒绝,徐素华说:“公子当素华同为那等身染铜臭之人?”说完她起身将礼盒摆放在萧明朗桌前打开,接着说:“公子不妨先尝过我做的糕点,再来置评好坏?”
萧明朗见盒子里装的是一份精致的点心,刚刚到嘴边的话,又收回去了。他连忙拱手致歉:“萧某多谢徐姑娘的一番心意。”
徐素华见萧明朗的态度柔和了许多,这才满意地坐回原来的座位上。
“不知徐姑娘......”萧明朗的话还未说完,徐素华便接着说道:“家父得知萧公子新迁,原想亲自前来拜贺,因公事不得抽身,特让素华替之。家父让素华转告,若日后萧公子有任何需要,家父必会相帮。”
“原来重点在这最后一句话上。”画颜心想,悄悄瞧了一眼萧明朗,他似乎毫无所动。
徐素华的神情也极为平静,看得出来,她只是把父亲交给她的事当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任务来完成。
萧明朗忽大笑,说:“那就多谢徐公了。往后三王爷与我在许多问题上,还真需要徐公相帮。”
徐素华原以为只是一句客气话,而对方似乎当真了,他说的王爷与他,这是什么意思?徐素华想到这里又不禁多问了一句:“萧公子和王爷莫不是有什么难题吗?”
萧明朗不顾刘车儿在一旁一个劲对他使眼色,仍自顾说下去,“若想在如今黑暗混乱的朝廷下,治理天下,改善民生,匡扶正道以为民谋利,哪能一番顺利?我自当为王爷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仅凭我一人之力岂够?这便需要徐公慷慨助力了。”
徐素华听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她那美丽的眼睛之中还暗藏着一丝倾慕。
大厅内陷入了沉寂。
画颜见气氛有些尴尬,便干咳了几声,笑着说:“徐姑娘可曾去过忘尘楼?像徐姑娘这般才华出众之人,最适合来我们忘尘楼啦,我们的忘尘楼啊,有书有诗有画,还有名家演讲哦!徐姑娘有空一定要常来玩哦!”
徐素华有些恍然,她还未完全从萧明朗刚刚的谈话中走出来,她虽没听清画颜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此人是何人,也礼貌地点头笑了笑,便起身准备告辞。
“家父的话我带到了,公子的话我也一定转达给父亲。素华这就告辞了。”徐素华说完,看了萧明朗一眼,便俯首退出门外。
直到徐素华的影子完全消失不见之后,刘车儿这才说道:“朗兄你刚刚为何这么说?这样岂不是揭自己的底吗?要是被皇上知道了......”
萧明朗无所谓地笑笑说:“我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刘车儿更加不解期意,预要加问,画颜在旁解说道:“王爷不必担心。再想想徐羡之的话,若日后萧公子有任何需要,他必会相帮。说明他知道朗兄回京城所为何事,就是为助王爷你争夺皇位。而他说他会帮忙,意思就是想要加入你们。虽然这里有一些靠猜的成分,但我断定也是百分之百的事。之前皇上询问他对沛城战事的意见,百官之中唯有徐羡之替王爷你说话。他也曾未与其他哪位皇子站边,如今可见他是向着你的,只是没明说而已。而朗兄刚刚那番话,是想抛砖引玉,朗兄,我说的对吗?”
萧明朗将酒壶对举,笑说:“英台兄果然聪明过人,认识你这么个好兄弟,当饮。”
刘车儿虽然一知半解,但他相信萧明朗的智谋,不再多问。
三人直到所有的酒都喝光之后,这才准备散去。刘车儿因府内有事处理,最先离开。
画颜也随其后,她有些醉了,路也走不稳。
萧明朗吩咐管家安排了一辆马车准备将她送回忘尘楼,他则搀扶着画颜往门外走去。
一出门便迎来一阵强风,画颜因畏寒,不自觉地往萧明朗的怀里躲。一条白色的手帕也随之飘落。
画颜摇摇晃晃地指着地上的手帕,说着醉话:“朗兄,你怎么像个女人似的,贴身带着手帕啊!你可是风度翩翩的逍遥公子啊,你可不能带手帕,这样会毁了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的!”画颜说完,将萧明朗刚刚捡起的手帕抢了过来,正要扔掉,才发觉原来是自己在昭阳殿丢失的那条,那条绣有杏花的手帕。
萧明朗笑了笑说:“这不是我的,只是忘记还给失主了。”
画颜似乎清醒了许多,她看着手帕发愣,忽觉着一条手帕不能代表什么,便将手帕还给萧明朗,独自坐上马车走了。
现已是皋月,往日的酷寒虽温和了不少,但仍有冷气不时地在空气中涌动,做着最后的挣扎。
徐素华没有坐上她来时坐的马车,而是改了步行回府。她脚步跨的步子极小,且速度缓慢,一行一动都严格恪守着名门闺秀淑女的做派。这是从小受娘亲的教导所致。小时觉得痛苦,长大了反而引以为豪。就算走得这样缓慢,徐素华额头上仍然冒出许多细汗,她的脸上也浮起两片红云。她一边仔细地揩着脸上的汗珠,一边努力圈规自己的一举一动,心里又一边想着刚刚见到的人,发生的事。
萧明朗,这三个字在她的脑海里放大,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他那谈吐不凡,英气潇洒的形象。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徐素华逐字琢磨着箫明朗刚刚所说的话,热血之人当言热血之言。徐素华想到这里,脸上的红云更加多了起来。尽管另外两人给她的印象不深,但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时常在她的神思中一闪而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知道父亲大人正在家中等着她回话,但她仍旧不坐马车。她陷入了萧明朗的迷阵,反而想尽办法将迷雾的时间延长。
不过三条街道的路程,徐素华用了一个时辰结束了这段‘慢跑’。
她不情愿地走进家门,见父亲大人已然在院内等候,便慌忙上前请安。
“父亲,素华回来了。”
徐羡之正背手看着院中的陶缸内的鱼儿游动,若有所思。见女儿回来了,立即舒展眉颜,温和地说道:“好好。”
徐素华在旁候立了一会,见父亲仍然饶有兴致地瞧着缸内的鱼儿,并不问半句关于她外出拜访的话,以为父亲毫不在意,便转身往内院走去。然而她前思后想,仍然觉得应该告知父亲一声,而且她也曾答应过那位热血之人,帮他带话。便又转身对父亲说:“父亲,女儿去的时候,碰巧三王爷也在那,就坐下一同谈了几句。”
徐羡之从他观鱼之境‘百忙之中’转过一面,“好好好。”说完又转看鱼缸。
徐素华摸不清父亲的真实想法,她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她的父亲,又说:“萧公子让我替父亲带句话。他说,今后他和三王爷在许多问题上,还需父亲大人的帮助。”
徐羡之的目光这才从鱼缸内移开,他迷糊地看着徐素华说道:“哦?好。”
徐素华以为父亲未懂其意,又接着说:“萧公子还说,他为三王爷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治理天下,匡扶正道......”
还未待徐素华将话说完,徐羡之立马转身,摆手示意徐素华停下来,但他似乎又觉自己举止不合乎平常,又温和地对徐素华笑着说:“好,为父知晓了。你先回屋休息吧,待会为父还要接待几个朋友。”
徐素华这才明白父亲的意思,原来他早就明白我说的话,素华心想,慢慢走回了内院。
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了徐羡之的府门外,徐府内的小厮赶忙将踏脚凳摆上,迎接到来的贵客。
只见一位头发黑白参半,长须飘飘学者模样的人走了下来,他并不即刻入门,只是一边拂须,一边抬头将徐府门匾上的几个大字,驻足观看了一阵。
府内,徐羡之听小厮来报,得知中书令大人已来到,赶忙小跑往门外接见。
“徐谋来迟,来迟。”徐羡之脚还未行至府门外,便大声说道。
当今的中书令,建成县公,建国功臣,傅亮。当年刘裕当位,傅亮功不可没,言之权倾朝野也毫不夸张。连官阶不相上下的徐羡之也不敢怠慢。
傅亮尤善文辞,诰命诏书都由其一人包办。虽重权在握,但他深受儒学思想的教导,谦和不喜张扬。他常将论语里的一句话,念之于口:“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领不从。”
傅亮也对着徐羡之微微拱手还礼:“徐公。”
徐羡之含笑将傅亮引入早已摆好的宴席,连连请坐。
“傅兄,请上座。”徐羡之恭敬说道。
傅亮摆手谦让:“怎可,徐公是主,当上座。”
徐羡之知傅亮的性格,便不劝说,不敢坐上主座,就坐在傅亮座席对面。
傅亮接过侍女刚上好的茶,打开先闻了闻,这才轻轻抿了一口。他放下茶杯对静候的徐羡之说:“徐公今日召唤,究竟所为何事?”
徐羡之和善地笑了笑,“无要紧之事,只是徐某近日得了新酿,特邀傅兄品饮几杯,若是有巧运,还能听得傅兄几篇名文。”
傅亮拂须微笑不语。
徐羡之又说:“徐某还未经得傅兄同意,擅自做主,请了檀将军一同前来。傅兄莫怪。”
傅亮似早已知晓似地,谦和回道:“当由徐公做主,傅某岂敢怪罪。”
文官相对,总免不了相互恭维一番。但不过多时,檀道济驰马而来了。
徐羡之这时慢慢走到府门外,接见了檀道济。他拱手笑道:“檀将军。”
檀道济并没有像徐羡之那般行礼,只点头豪迈一笑,说:“徐公啊。听说你又得了新酒?”
徐羡之无奈一笑,“檀将军莫不是这么远便闻到了?快请。”
徐羡之将檀道济引入宴席,介绍了在坐的傅亮。
檀道济见左上座是中书令傅亮,便不敢鲁莽,拱手匆忙行了个礼,说:“中书大人。”
傅亮并未起身,点头笑道:“檀将军来了。”
徐羡之照样请檀道济坐上座,檀道济似乎并没多想,抬脚便坐了上去。
徐羡之微微停顿,便又恢复温和的笑容,坐回原座。
在一片载歌载舞中,美食美酒也一一端上了宴席。
檀道济端起酒杯忽然惊呼一声道:“这酒,莫不是昭阳殿的张夫人所酿?”
傅亮听闻甚感奇趣,笑问:“檀将军如何偏偏指名张夫人?”
徐羡之解释道:“此酒名为桃花酿,是张夫人亲手所酿,埋于桃花树下好些年头。那日在下因要务面见皇上,碰巧赶在张夫人的美酒起坛,皇上高兴赏了微臣两壶。据说此酒之香醇无与伦比,且量极少,昭阳殿内视其为珍品。檀将军应该也听说了吧?”
檀道济哪里听清这两个文官的一问一答,只将心放在那酒上,他大喝了一口,见徐羡之与傅亮都看着自己不动,只好恍惚地点头回应。
傅亮将酒闻了一闻,说道:“果然是好酒,连酒杯上都沉浮着桃花的清香。”
徐羡之笑道:“那日我在殿外等候之时,还碰巧欣赏了一首诗,也是名为桃花酿。”
傅亮饶有兴趣地问:“怎样的一首诗?”
徐羡之一边饮酒一边又将那日昭阳殿内的情形如数重复了一遍。
傅亮听罢,脸上的笑容让人琢磨不定。他拂须笑道:“我竟不知朱将军之女能有此才?”
徐羡之同样微笑不语,他将话题转到另外一点上,“那日萧明朗的剑法倒令徐某印象深刻。”他看了一眼傅亮的神情,又继续说道:“萧明朗能文能武,得了傅兄不少真传啊,傅兄应该欣慰不已吧?”
傅亮同样看了徐羡之一眼,仍旧拂须微笑。尽管他很为他的爱徒骄傲,但他不惯张扬,面对别人的赞扬,他总是这般笑而不语。
徐羡之见檀道济那方向许久不曾发声,便关心地问道:“将军莫不是有些醉了吧?”
檀道济原本正要眯眼,听见徐羡之之言,立马坐直身子说道:“俺岂会醉?!”
徐羡之与傅亮听闻,同时大笑不已。徐羡之笑着说道:“此酒本就浓度醇厚,在下听闻,一般人只喝三杯便醉,那能喝之人,也只有如饭碗般大小一壶的量。将军空腹喝了半壶,自然是要抵挡不住的。”
每天喝惯了酒的檀道济自然不服,他努力睁着圆眼说道:“徐公放心,本将军醉不倒!”
徐羡之知晓檀道济的倔劲,便不劝说,命人替他添了茶水。
徐羡之又接着原来的话说:“据说萧公子已经回到京城?”
傅亮点头答道:“是,他昨日已来告知于我。”
“是打算做回原职?”徐羡之夹着菜,装作随意地说道。
傅亮停下手中的酒杯,抬头说:“从前是他弃官不做,如今哪来的官复原职。他嫌深山太冷,想回到京城游玩几日。正好为我分担一些杂事。”
徐羡之听到此处,停箸不动了,只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将檀道济和傅亮都看了一眼,严肃地说道:“傅兄,檀将军,正好趁今同在,徐某有一要事相问。”
檀道济这时清醒了许多,他打断傅亮,抢先问道:“徐公有何事,直问便可。”
徐羡之缓慢起身,朝那二人走近,小心谨慎地说:“二位对立储,有何之见?”
原本凑近细听的檀道济,听完“蹭”的一下,站起身,大声说道:“自古立长为先,徐公怎会对此生疑?”
徐羡之见檀道济反应激烈,不好按照原来的意思说下去,只得连连安抚。“将军别急,坐下听徐某说完。”
傅亮反而不惊不奇,说:“我理解徐公之意。我等都是随着皇上一路苦持至今,早已将国视如己子,国之将来,不得不思虑再三。”
徐羡之听了傅亮的话,这才将紧张平复下来。他连连回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檀道济见傅亮也是如此说,便又问:“皇上是什么意思?”他不等那二人回答,又高声说道:“我只听皇上的,皇上说立谁,就立谁!”
檀道济的几句话让徐羡之惊恐不已,他连忙说道:“微臣等自然都听皇上的。”
“那徐公刚才又是何意?”檀道济突然将眉一横,压低声音说道。
傅亮突然站起来,笑着替徐羡之解释:“檀将军恐怕误解徐公之意了。自古有立长为先,也有立贤为先之说。徐公只是想交换一些意见而已。”
檀道济立即起身恍然道:“是本将军鲁莽了,徐公见谅。看来俺真是有点醉了,话也听不明白了。”
徐羡之笑道:“是徐某没有讲清楚。不讨论了,将军再多喝几杯啊?”
檀道济连连摆手说:“酒是好酒,只是这酒性太烈,再不能喝多了。本将军还有要务在身,这就告辞了。”檀道济说完拱手施礼,便出府,骑上马走了。
徐羡之将檀道济送走之后,这才悄悄揩了一把冷汗。
傅亮这时也走了出来,向徐羡之告辞。“时日不早了,傅某就此告辞。多谢徐公盛情款待。”
“多有不周,傅兄见谅。”徐羡之客气地回道。
与徐羡之寒暄作别之后,傅亮转身上了那辆精致的马车,临行前,他忽然又撩开门帘,对徐羡之说道:“徐公之意,我明了。我与徐公同意,当持第二种说法。”
那辆精致的马车行走极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
这时,天已经灰暗下来,闪着零星的光。奔驰的马儿,引来各处家狗的吠声。徐羡之的目光仍然注视着早已空去的街道,忽然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