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陆斐在寝屋的外间看公文,阿媛在灯下做女红。
月色渐凉,万物栖息。屋子里一片安静,唯有他翻动公文的声音。
“咚——”
阿媛抬头,见到一本书落在了地上,而案桌后面的人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低头批文。
她放下手中的绣棚,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书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将它重新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突然,从旁边伸出了一只大手,准确地握住了她的胳膊,往后一带——
“哎呀!”阿媛一时不备,跌入了他的怀中。
待稳住身形,她斜躺在他的怀里,瞪着眼看他。
“眼睛瞪这么大做甚,要吃人么?”他掐着她的细腰,作恶般地挠了挠,惹得她一时破功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别挠,求你!”她像一条蚯蚓一样在他怀里蠕动,翻来滚去,妄图逃脱他的魔爪。
看她终于有了笑的模样,他也适可而止地收手,免得等会儿遭罪的又是他自己。
她气喘吁吁地坐了起来,鬓发微乱,脸色绯红,像是吃醉了酒一般。
“以后不准再用这招了。”她不满地抗议。
陆斐笑着揪了一下她的鼻头,道:“这招呢?”
“啊,烦人啊!”她羞怒不已,粉拳噼里啪啦地落在他的身上。
清冷的书房里,随着两人的打闹嬉笑终于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
闹完了,他抱着她安静地坐好,低头蹭蹭她的脸蛋儿,道:“你能笑出来我就安心了。”
她正低头翻他的书,听到此话有些愣。
“你之前是担心我见到惠妃后心里不舒服?”她总算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心里淌过了一丝暖流。
“你总觉得我不理解你抛弃我执意寻亲的初衷,你错了……”他轻轻叹气,“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所以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对亲人的向往。”
他犹记得,十岁左右的她,一个人拎着水桶站在村口,身边一群调皮的小子围着她,她丝毫不惧,来一个放倒一个,把那些小子教训得哇哇乱叫。
小孩子,闹完了还是好伙伴,也不记仇,纯粹就觉得逗着她好玩儿。可她呢,像是一只傲气的小狮子,瞪着一双要吃人的眼睛捡了一根地上的木柴,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小子们。一来一往,两队人马竟然打了一个平手,小子们胜在人多,而她赢在够狠心。
“狗子,吃饭了!”
“铁蛋儿,还不回家!”
随着一声声大嗓门的呼唤,对峙的阵型终于被瓦解,听到家里喊吃饭的小子们一个个掉头就跑,毫不在乎胜负,欢呼一声一起搭着肩膀回了家。
她抱着一根木棒,看着眼前的人群散去,有些孤零零的。
陆斐正准备走出去,却突然见到她拎起地上的水桶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抹泪,似乎伤心极了。
那些调皮的小子们,无论在外面多疯多闹,只要家里人一喊,立马倦鸟归巢。而她呢,形单影只,就算回去了也只是她一个人,冷锅冷灶,还不知道明天的那一顿在哪里。
“你对他们有期待是人之常情,不必觉得羞愧。”他抬手轻轻抚顺她的发丝,声音温柔低沉,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阿媛身子一颤,陆斐能说出这番话,她相信他是真的懂她了。
没错,就是羞愧。在亲生母亲蓄意抛弃她之后,在亲生父亲对于她这个女儿毫不知情的时候,她居然还时不时的念着他们想着他们,似乎太过没有骨气了。
可是……她也没办法完全恨上他们,毕竟她还没有断绝对他们的期待。
“我是不是特别没有出息?”她仰头问他,有些自暴自弃。
陆斐亲了一口她的额头:“大多数情况下是挺没有骨气的。”
“那少部分情况呢?”
“更没有。”
阿媛:“……”
“可我喜欢。这样的你,比任何人都真实可贵。”他嘴角一弯,眼睛对与她对上。
他睚眦必报,老谋深算,只要被他记在心上的,无论多久过去了,他定然要全部报复回来,连本带利。而这样纯粹的她,毫无恨人**的她,恰恰是他人格的反面。
“你少安慰我,你就是觉得我没有骨气。”被他大剌剌的目光看红了脸,她悄悄垂下了头,耳根有些泛红。
陆斐轻笑,看出了这小妮子的心机。
要他再夸夸她?
啧……行,他就不成全她。
“慢慢来吧,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不能把你驯成狼的。”他装作无奈的叹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里面。
她眼皮一跳,悄悄朝他的后腰伸出手——
“做什么呢?”他准确无误地抓住她的手腕,眼底含着笑意。
“没……觉得你说得真好。”她另一只手上前,抱住了他的腰,顺便仰头奉送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目光相接,她心虚地睫毛乱颤。他含笑不语,握住的手腕又紧了几分。
正当她觉得又要被拆穿的时候,他抬起手,帮她合住了下颌:“笑不露齿。”
阿媛:“……”
……
清明将近,陆夫人也早已准备好了阿媛出嫁的府邸,虽然只是一个两进两出的宅子,但在长安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找一处离大司马府近的已属不易,更别说还要挑剔宅子的大小了。
“反正你以后也不会在那儿住,所以我就没找大宅子,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陆夫人一边喝茶一边叫来阿媛问道。
阿媛立马摆头,自然是不会。
陆夫人露出了笑意:“嗯,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阿媛心里松了一口气,上前给陆夫人添茶:“夫人能为阿媛操持已经是大恩了,阿媛怎敢挑剔夫人的一番心意,能嫁给陆斐阿媛早已知足了。”
谁不喜欢听漂亮话?陆夫人也不例外,虽然她这个准儿媳出身不好,又不会琴棋书画这些,但品性还是拿得上台面的,这一点让她很是宽慰。
“既然如此,你改天就收拾到那边住吧。毕竟你还没有过门,一直住在这里也让人说闲话。”陆夫人道。
阿媛自然没有意见,陆夫人能为她考虑到这种份上已经超出她的意料了,她的话她不敢不遵从。
“是,我今天便收拾一番明天就搬过去。”阿媛答道。
陆夫人掀开茶盏,面露微笑。
此时,翠菊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朝着陆夫人微微一福,道:“夫人,阮氏来了。”
那杯妾侍敬主母的茶,陆夫人到底是没喝。不管陆老爷子如何甩脸子,阮氏如何放低身段伺候跟前,陆夫人一概不理。
陆夫人本打算不见阮氏的,但一看阿媛在旁边,便改了口风,道:“把人叫进来吧。”
“是。”翠菊点头出门。
阿媛抿了抿唇,道:“夫人若没有什么吩咐的,阿媛先退下了……”
“且慢,你就坐那儿去吧。”陆夫人伸手一指,给她找了一处位置安置。
阿媛面露尴尬,觉得这种场面她似乎不宜在场。
陆夫人稍稍扬眉:“你以为往后你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待你日后入了门,若圣上给子明赐人,你准备如何安置?万一和子明交好的同僚要是赠他一两个妾侍,你又如何处理?”
阿媛浑身一僵,立马打起了精神。
“自己的根基牢不算什么,能应对外面的暴风骤雨才是真本事。”陆夫人袖子一摆,嘴角含笑。
正当阿媛觉得醍醐灌顶的时候,阮氏款款而来,余光看向陆夫人,她早已正襟危坐了起来。
……
陆斐觉得奇怪,怎么一晚上对面的人都拿奇怪的眼光看她,等他看回去的时候她又立马低下头,仿佛只是他眼花了。
又一次捉了个正着,他扔下书,道:“有什么就说。”
阿媛抬头,一脸莫名:“什么?说什么?”
陆斐轻哼了一声,重新拿起书:“要不说就永远别开口。”
阿媛被噎住,她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夫人说让我尽快搬到她为我准备的宅子离去,我打算明天就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说道。
陆斐点头:“这事儿我知道,搬吧。”
左不过是一条街加一堵墙的事儿,难不倒他。
“还有……今日阮氏又来叨扰夫人了,说了好些话……”她嗫嚅着说道。
陆斐的目光已经集中到了书上,随意应了一声。
见他没有多余的反应,她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笔,拿着自己写的字朝他走去。
“陆斐,你帮我检查一下我写的字。”她伸手,把自己写的东西盖在他的书上。
被三番五次地打扰,他仍然好脾气地拎起她的大作,认真地扫了一遍,点头:“不错,有长进。”
阿媛趁机问道:“我写字难看,又不会琴棋书画,你会不会很失望?”
“有什么失望的,会那些对我来说也没有吸引力。”他理所当然的说道。
阿媛暗爽了一番,接着问道:“那……你对我有不有什么其他的要求?”
这个时候陆斐才放下她的大字,侧头看她:“你今晚怎么回事?绕来绕去的,给我直接说重点。”
“唔……”她伸手挠了挠脸蛋儿,怪不好意思的。
“趁着我还有耐心,赶紧说。”他面上出现了不耐烦的情绪,阿媛知道,这是他不好话说的前兆。
“你以后会不会像他们那样纳妾?”逼急了,她直接问出了口。
他愣了一下,而后上下扫了她几眼,脸色有些不好:“谁又在你脸前乱嚼舌根子了?活腻味了不成!”说着,一巴掌拍在书案上,连砚台都跳了跳。
见他要生气,她赶紧说道:“没人在我面前说这些,是我自己看到阮氏之后想到的!”
见她神色诚恳,不像是说谎,当然,她要是说谎也鲜少能瞒过他就是了。
“哦?你还有这种前瞻性呢?”他神色稍霁,挑眉看她。
阿媛:“……”好欠捶的语气啊。
他站起身,朝她走近,她不自觉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厚重的书架。
“到底会不会啊……”她的气势有些弱了下来,但好歹还记着自己的初衷没有忘。
“你说呢?”他把她逼到角落,双手抱胸,将她堵在了自己的面前。
阿媛快速眨了眨眼睛,试探性的问道:“不会?”
“哼。”
这是什么反应?
“你倒是挺有自信的。”他轻哼哼。
见他没有反驳,她心里先快活了一番,美得要冒泡。
“唔,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子对我的。”激动之下,她主动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踮着脚把脑袋贴在他的胸口处。
他低头看她毛茸茸的头顶,嘴角露出一个无意识的微笑:“傻子,谁给你这么大的自信?”
“你啊。”她用脸蛋儿蹭了蹭他的胸口,“你这么喜欢我……应该不会对我很坏才对。”说着,大概是觉得有些害羞,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犹如蚊蝇。
“扑哧——”
从他的胸口发出一声震动,他居然笑出了声。
阿媛松开手,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
“抱歉,失态了。”他以手抵拳,却仍然挡不住嘴角的弧度。
阿媛恼羞成怒,知道他在取笑她刚刚的话,一跺脚,气恼得拔腿就要走。
见自己似乎太过分了,他赶紧搂住她的腰把人给带了回来。
“你放开我!”
“我这么爱你,一定不会对你太坏。”突如其来的,他重复了一遍她刚刚的话,并默默地改动了一些字眼。
阿媛面色涨红,与他对视。
“我爱你。”他倾身向前,凑在了她的耳边说道,“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不敢也不会对你很坏。”
“不会很坏?”她抓住字眼。
他低头凑在她耳边,悄悄耳语一番。
“臭流氓……”待他说完,她立马撇开脸蛋儿,浑身像是要冒烟了一般。他轻笑几声,呼吸喷在她的耳后,热乎乎的。
她嘴唇动了动,小声问道:“那你刚刚笑什么……”
“笑我自己太不容易了,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让你有了一点点说这些话的底气。”收敛了笑意,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真的?”
当然是假的,他只是觉得刚刚莫名其妙对自己很有自信的她太过可爱而已,可爱得让他情不自禁地大笑出声。
“嗯,真的。”男人嘛,这一生总要撒几个善意的谎言。
她咬住嘴唇,压抑住嘴角的笑意,抬起手环住他的脖子,小声叮嘱:“那你以后不准再笑我。”
“这个……还是得分情况。”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话说死。
“你……”她锤了一把他的胸口,以示警告。
“万一你以后又在我面前摔个大马趴呢,这我不能不笑啊。”
阿媛:“……”
半晌,一个薄怒的声音响起:“就一次而已,而且那已经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啦!”
青梅竹马,去他奶奶的青梅竹马,这记得的都是什么破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