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风急天高,一只大船正在急速的往前行进。
船上站着几个乘客,其中有主仆三人颇为惹眼,中间那位年轻女子穿着一件粉白色绣着梅花的衫子,下边是一条樱桃红的长裙,她生得十分俏丽,可却神情有些冷清,让人看了觉得高不可攀一般。
“瞧着她那气派,又带着丫鬟婆子,该是哪位大家的小姐,怎么就挤这种大仓船去京城。”站在旁边的几个年轻男子窃窃私语,刚刚上船他们便注意到了骆相宜,瞧着她只带了一个丫鬟与一个婆子在外边行走,没得一个男子陪同,还以为是风月场里从良的姐儿,也用言语挑逗了几回,可骆相宜却始终冷冰冰的不为所动,他们只能重新猜测她的身份。
船主瞧着那帮没事做的浮浪子弟聚在一块打量骆相宜,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位夫人可不是你们能动脑筋的!”来雇船的时候,婆子就交代了是庙前街李进士的夫人,上京去与李进士相聚的。
李秀才中举人中进士广陵谁人不知?船主听了刘妈妈的话肃然起敬:“进士夫人能乘我的船去京城,那可实在是太看得起我!”
这时见着几个浮浪子弟一心想打骆相宜的主意,船主赶紧出来将他们引到一边,和他们说了骆相宜的身份。这广陵的习俗,刚刚成亲的妇人,寻常都是以小娘子称呼,除了夫君有官身的才叫夫人,那几个浮浪子弟听着船主喊骆相宜夫人,心里知道她有来头,立刻收敛了那轻薄的心思,骆相宜这才一路平安无事。
“奶奶,你瞧着那河堤的柳树,绿成一片,煞是好看。”娇红是第一次出广陵,瞧着什么都新鲜,指着两岸的风景,喋喋不休。
而骆相宜却蹙眉站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她很想中途下船,揣着那一千两压箱银子自己去开始新的生活,只是一想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怎么样能维持自己的生活?她闭上了眼睛,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淡青色的身影,他站在自己面前,高大挺拔,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脸上全是温和的笑意。
去找他,去找那个叫做嘉懋的青葱少年,心底里有个声音不住的在呐喊着,可是那雀跃的心思还没片刻,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冷笑,你找到他有设么用?你已经嫁为人妇,已经不是处子之身,你哪里还有脸面去见他!
一种悲凉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心,她望着那滔滔江水,全身都在发凉,虽然已经是将近六月的天气,可她却觉得自己被冰块包围了一般,到处都是一种绝望的冰冷。她与他,早已回不到那个时候去了,那言笑晏晏的少年与纯洁无暇的少女,早就成了陈旧的往事,随着人生里的寒风,飘散到了寻不到的地方。
来到京城,李夫子在码头上来接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衣裳,瞧着该是国子监里统一的服饰,见着骆相宜带着刘妈妈与娇红下船,他颇为兴奋,走上前去招呼了一声,身后有几个长随模样的人替骆相宜上船去拿行李。
“他们是?”骆相宜有些奇怪,李夫子在国子监做助教,恐怕俸禄也不高,难道还能养得起长随?
“是我学生府上的,听说我今日要来码头接你,他便派了自己府上几个长随来帮忙,连马车都是他们家的呢。”李夫子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情来:“你瞧,在国子监教书就是好,我愿意到里边教一辈子。”
骆相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停在李夫子身后的马车,马车帘幕皆是由蜀锦制成,上边还精心绣出了一幅山水画,上边的金丝柳是掺着真正的金线绣的,映着日头,一点点碎金在地上晃动。
几个长随搬了她几件行李下了船放到另外一辆马车上,朝李夫子拱了拱手:“夫子,都放好了,你与夫人坐这辆马车,丫鬟婆子同我们坐后边那辆罢。”
骆相宜飞快的扫了那几人一眼,见他们的穿戴,皆不是寻常人家里的人能比得上的,不由得惊叹京城里有钱人就是多,连下人穿得都比普通人要好。
坐到车子里边,李夫子伸出手来在骆相宜的手上捏了一把,骆相宜被他这蓦然的举止唬了一跳,满脸通红道:“你做什么呢。”
李夫子自觉失态,方才他见着骆相宜肌肤白嫩,心里头忽然就有一种想去捏她的感觉,可真正捏了,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耻,怎么能如此放浪,立刻便有些坐立不安,讪笑着道:“不小心碰到了。”
马车辘辘从京城的街道驶过,很快便驶到了一条小巷子里头,骆相宜掀开帘子看了看,就见巷子有些窄小,因着离主街很远,所以十分的幽静。巷子的一边是一排大树,李夫子得意的指着那排树道:“这些还是太宗皇帝当年重修国子监的时候让人植下的,现儿都长这么粗了。”
原来这小巷子里头住的都是国子监的助教,因为京城房价贵,助教俸禄低,没办法买得起房子,朝廷便把这边这一块划给了国子监,这巷子里头住的都是助教,到了那边开阔地带就是监丞、司业和祭酒的住宅,远远比他们这边的宅子要敞亮,只不过这边助教的宅子也有好处,虽然小,但却十分幽静。
马车在小院墙前停了下来,门边站着一群穿着光鲜的年轻公子,见着李夫子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个笑着迎了过来:“夫子接到师娘啦?”
骆相宜在马车里坐着,听到外边几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禁心里有些好奇,这大抵便是李夫子的学生了,她微微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便看见有几个年轻公子围着李夫子站着,身上穿着十分讲究。
她偷偷打量着这几位京城里的富贵公子,她的目光忽然间扫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心里猛的一惊,赶紧将帘幕放了下来,用手捂住了脸孔。
那是嘉懋,即便他再变化,她也能认得出他。
骆相宜觉得全身乏力,一双腿软绵绵的抬不起来,马车帘子猛的被撩起,刺目的阳光照射了进来,让骆相宜不由自主的眯上了眼睛。“奶奶,该下车了。”娇红兴奋而又清脆的声音响起,刘妈妈也伸出了手来握住她的手腕。
自己究竟是怎么样下了马车的,骆相宜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觉得下了车来便觉得反胃,低下头去呕吐了个不歇。搭着刘妈妈的肩膀伏在她身上,一点也不想让旁人看见她的脸。
李夫子瞧了这模样,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在车上还好好的,怎么下车倒吐了?”
那几位年轻公子赶紧让刘妈妈与娇红扶了骆相宜到里头去:“外边日头毒辣,师娘快些进去歇息,冲点清热的茶水喝了。”
刘妈妈与娇红答应了一声,两人扶着骆相宜便往里边走,当走过那群年轻公子的时候,骆相宜头上的簪子忽然掉了下来,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望着地上的那支簪子,全身都像被冻住了一般,那支簪子,这么多年她都戴着,一直舍不得放手,即便是骆相钰见了想要夺了去,她都丝毫不让步。
一支水晶玳瑁簪静静的躺在地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骆相宜低头望着那簪子,心中苦涩,究竟是露馅了,要被他瞧见了吗?
娇红蹲□子将那簪子拾了起来:“奶奶,奴婢给你再簪上。”
骆相宜原来那个贴身丫鬟被骆夫人发配嫁了人,娇红是骆府后边来的丫鬟,因此根本不知道这水晶玳瑁簪里边的故事,她笑微微的让骆相宜抬起头来:“奶奶,你不抬头,奴婢怕簪子簪不正呢。”
嘉懋站在那里,听着娇红说的这句话,心跳得很厉害。
方才见着那支水晶玳瑁簪,多年以前的往事全部被勾了起来,这簪子的主人是不是就是她?他渴望的看着那低垂的头,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说认识的那个她,可只能见着黑鸦鸦的头发和一段雪白的脖子。
“奶奶……”娇红似乎在撒娇一般,骆相宜觉得自己险险的要晕了过去,可若自己一直这么低着头,恐怕免不了会被怀疑,于是她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木着一张脸,任凭娇红给自己将那簪子簪上。
是她,真的是她。嘉懋的心里忽然有一丝狂喜,似乎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了一般。她的容颜还是那般秀美,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有些不如意,一双眼睛依旧是黑亮亮如宝石,可当年欢快的神色已经不再有了,他见到的,只是有着无限哀愁的一泓秋水。
“师娘长得可真俊,夫子真是艳福不浅。”骆相宜被人扶着走进去,就听后边传来几声赞叹,她心中有些惶惑不安,嘉懋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到屋子里头坐下,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放在手中仔细的看着,簪子还是如多年前那般亮得闪眼,上边的花朵也依旧栩栩如生,可那段陈年往事,已经不复原来的模样。她叹了一口气,努力的回想着刚刚见到的嘉懋,他还是那样温文尔雅,剑眉星目,让她瞧着心里狂跳不已。
他认出自己来没有?骆相宜忽然间忐忑不安,将脸藏在手心里边,深深懊悔今日自己没有穿上最精致的衣裳,恐怕他见了自己这模样也会嫌弃罢?
外边有说话的声音,骆相宜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攀了门帘偷偷的往外瞧,就见院子里边摆了张桌子,娇红就如小花蝴蝶般在各位年轻公子间穿梭,把沏好的热茶放到他们手上。她屏住呼吸瞧着嘉懋,见他笑吟吟的接了过来,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娇红这个小浪蹄子,见着生得好的男人便笑得这么开心。”
眼睛盯着嘉懋,见他将茶盏放到了桌子上,心里才舒服了些,她贪恋的瞧着他的脸,回想着自己当年和他面对面站在长廊的光景,竟觉得无比陶醉,伸出手去摸了摸草编的门帘,似乎摸到了他的脸一般,心中十分的快活。
“奶奶。”刘妈妈在旁边瞧着骆相宜的举止,也很是吃惊,她顺着骆相宜的视线看了过去,见着嘉懋言笑晏晏的坐在那里,心中似乎有些明了:“这便是那位容大少爷不成?”
刘妈妈没有跟着骆相宜去杨府,但因着她是前头骆夫人娘家带来的人,又是骆相宜的奶妈,所以对她贴心贴肺的好,骆相宜有什么私房话儿都会告诉她听。几年前骆相宜从杨府回来,眼角眉梢都是笑容,还给她看了一支水晶玳瑁簪子:“妈妈,他送给我的。”
她见骆相宜笑得甜蜜,心里也未自家姑娘开心,可没想着世事无常,兜兜转转,骆相宜竟然落了一桩这样的亲事。看看嘉懋,再看看一旁坐着的李夫子,刘妈妈叹了口气:“这哪里是能相提并论的两个人!”
“妈妈,我心里头好苦。”骆相宜闷闷不乐的走回到屋子里边,在床边坐下,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一般跳个不停:“他一定认出我来了,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容大少爷肯定也已经娶妻了,你也嫁人了,便各自忘记罢。”刘妈妈伸手握住了骆相宜的手:“奶奶,有些事儿,不是我们人力能及的,都是命中注定,有老天爷在管着哩。”
骆相宜将脸贴在刘妈妈的衣裳上边,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油烟气息,鼻子一酸,眼泪珠子簌簌的落了下来:“命中注定老天爷要如此虐待我不成?妈妈,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嘉懋从李夫子住处回去的时候,心神有些不宁,那几个赶了马车出来接骆相宜的长随见着自家大少爷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也是奇怪,今儿大少爷有说有笑的出来,还打发他们跟着那李夫子去码头接他娘子,怎么一转眼便是这模样了?
几个人赶着马车进了后门,一个长随讨好的问道:“大少爷,要不要我去琼枝楼通传一声说你回来了?”
嘉懋摆了摆手:“你自己去忙,我去华瑞堂找大夫人。”
蹬蹬蹬的走到华瑞堂,容大夫人正坐在那里与容二夫人说着闲话儿,见嘉懋进来,她很是欢喜:“如何,这书温得怎么样了?”
嘉懋心中有几分烦恼,祖父总是要他下场参加秋闱,焉知他兴趣完全不在这里,他只喜欢听那拨算盘的声音。去年加了恩科,祖父知道他就那点水平,所以没叫他下场:“过两年便不能再躲了,再怎么着也该下场秋闱!”
“母亲,儿子尽力。”嘉懋抬起头来,无奈的看了容大夫人一眼,心里有几分感触,自小她便培养着自己打算盘做生意,现在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自从祖父被封为长宁侯那一刻起,容嘉懋想成为金玉坊的掌门人这个梦想已经不再存在。
“勤勋快能说话了,你要多教教他,今日我听他好像在对我喊祖母呢。”容大夫人提起自己的孙子便眉飞色舞。容勤勋是去年四月生的,到现在已经一岁三个月,别的孩子一般不过一岁左右便能说话,可容勤勋到现在还不怎么会喊人,每日里只会含含糊糊的喊“爹”、“娘”这两个字,容大夫人瞧着心里着急,每日里总要花一个时辰逗弄他说话。
听到母亲说起儿子来,嘉懋也是开心,眼睛笑得弯弯:“我不相信,昨日还不会喊,今日难得就会了?”
“不信你自己回去瞧瞧!”容大夫人笑吟吟道:“有些孩子开始瞧着不吭声,会说话的时候可有话说,仿佛一夜之间便都学全了。”
嘉懋抬腿便往琼枝楼走,刚刚进门便见着奶妈抱着勤勋在前院里走,指着花花草草给他认:“这是一串红,那边是木芙蓉。”勤勋睁着圆圆的大眼睛,跟着奶妈的手指不断的往那边看,一双手儿不住的在拍着。嘉懋站在门口瞧着儿子那可爱的模样,方才的忧愁慢慢消散开来,走了过去从奶妈手中接过勤勋在他脸上亲了下:“想不想父亲?”
勤勋点了点头:“想。”
“咦,怎么便会说话了?”嘉懋举起勤勋凑到面前,欣喜若狂的贴了贴他的脸:“前儿还只会喊爹娘呢,怎么今日就能接腔了?”
奶妈笑眯眯的站在一旁说道:“昨日小少爷便会多说了几个字,大爷回来得晚,小少爷已经睡下了,因此没听着,今日说的话更多了。”
嘉懋和儿子在院子里嬉闹了一阵,然后将他交回到奶妈手里,迈着步子走进了内院,两个丫鬟正端着盘子从厨房那边走过来,见着嘉懋弯了弯膝盖:“大爷安好。”
嘉懋抬眼看了看托盘上的几只碗,一碗肉片汤,一个摊鸡蛋外加一个青菜一个青菜,他皱了皱眉:“怎么又是吃这个?”
丫鬟慌慌张张道:“奶奶说今日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用饭,故而可以简陋些。”
嘉懋一怔,忽然想起今日本该在李夫子家里吃饭,只是有同窗说师娘身子不好,不便打扰,改日再来拜府,他也就跟着大家出来了。
走到内室,嘉懋见着自己媳妇薛莲清正坐在桌子旁边,面前放着一个账簿子,一边瞧着一边在皱眉,口里还在念念有词:“这个哪里用得上这么金贵,勾掉这项也就是了。这个似乎也多余……”
嘉懋冷眼瞧着薛莲清,怎么也无法将她与工部尚书府联系起来,她很吝啬,而且她的吝啬绝不是后天培养出来的,仿佛是骨子里边带着的一种天性,无论做什么,她都只花最少的银子,绝不会多出一分。容大夫人曾经暗示过媳妇,家里不缺银子,可以适当将手放松些,薛莲清却蹙着眉尖只在诉苦:“婆婆,这银子来之不易,需得精心算计着才行,可不能随意浪费了。”
吝啬倒也罢了,薛莲清的性子十分不讨喜,嘉懋总觉得与她无话可说,每日回家说不上几句话,两人之间便没有了旁的东西可以聊。自从有了容勤勋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冷淡了些,薛莲清的全副心思都放在如何将这琼枝楼的用度降到最低,其次便是照看自己的儿子,嘉懋成了她冷落的对象。
薛莲清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抬起头来一看,就见嘉懋站在自己面前,脸色有些落寞,她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那几个碗,歉意的笑了笑:“不知道你要回来,所以没给你准备饭菜,要不你去流朱阁那边与婆婆一起吃罢。”
嘉懋瞪了她一眼,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琼枝楼有自己的小厨房,吩咐下去让厨娘再另外给他做一份便是了,可她偏偏却支使着自己去流朱阁那边,要么便是厨房里根本没有准备材料,或者是她想省钱。
瞧着嘉懋的背影,薛莲清微微的笑了起来,容太后指的这门亲事实在让她满意,嘉懋一表人才,难得的是守着容家的组训,竟然连通房与姨娘都不要,即便是她怀着勤勋的时候,他宁愿单独睡一间屋子,也不要她替他准备屋里人。
家中的伯伯叔叔与兄弟们都有姨娘,薛莲清也从来不认为通房姨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出阁之前她早就做好了这准备,还对四个贴身丫鬟都考量了一番,心里想着自己有身子的时候该提了谁做通房最合适。可万万没想到嘉懋竟然拒绝了她的提议,口里说自己独自歇着便好,这让她实在惊喜,没想到这高门大户里还有这般洁身自好的少爷。
“奶奶,大爷好似生气了呢。”站在一旁的丫鬟有些担心:“我见他脸色似乎不太好。”
“要你操这么多空心。”薛莲清呵斥了一声,嘉懋怎么会生气,他从来都是笑得温和,似乎没有一点儿脾气,分明就是这丫鬟在胡说八道。
嘉懋走出了院子,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今日他瞧着薛莲清比往日似乎显得难看了些,而且他忽然间就不能习惯她的吝啬,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今日见到了她?眼前浮现出一双哀怨的眼睛来,那掉在地上的水晶玳瑁簪刺痛了他的心。
那是自己亲手送给她的,可却又没有能够履行自己的承诺,当年他对她说过,以后要替她簪头发,可到了现在,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若想相见只能在梦里。嘉懋叹了口气,望着庭前一株亭亭玉立的木芙蓉,拔腿便望外边走了去。
自从那次相见,骆相宜一直在盼望着能再见到嘉懋一面,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都没有再得到一个机会,即便她假装去国子监给李夫子送饭,也没能见到嘉懋一面。
刘妈妈知道她的心思,将骆相宜拉进内室小声劝导:“奶奶,过去的事便过去了罢,不要再想了。”
骆相宜睁大眼泪汪汪的眼睛,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刘妈妈,嘴里一句话也不说,刘妈妈瞧着心里软了几分,叹着气道:“奶奶,你总得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眼便到了过年时分,李夫子去了旁边一个助教那边喝小酒,骆相宜正在屋子里写单子,要过年了,家里还什么东西都还没有准备,李夫子除了看书便是去旁边同僚家里喝酒,一点事情都不会管的。
骆相宜长叹一声,过年的时候免不得要请李夫子的同僚过来吃饭,总得要好好准备才是。正在凝神细想,就听外边的院子门被人拍得砰砰响,娇红正在院子里打扫,听到声响,扔了扫帚便过去开门:“奶奶,来了贵客!”
放下笔,骆相宜整了整衣裳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才撩起门帘,一张脸忽然间便扑入了她的眼帘,放大得满满的,让她几乎不能呼吸。站在院子里的人,穿了一件大氅,身量儿高高,一脸温柔的笑容。
她的心噗噗的跳得厉害,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大半年没有见到嘉懋,此时却忽然看到了他,这让她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
嘉懋瞪着眼望向骆相宜,心中百感交集,今日他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心中烦闷,因着他在家中与薛莲清发生了争执,而争吵的内容竟是关于侄儿侄女的过年荷包到底要包多少。嘉懋说怎么着也该包个小金锞子,打造成各种各样别致的形状,又吉利又喜庆。可薛莲清却不同意,沉着脸道:“春华夏华她们都有两个孩子,咱们只有一个,你竟然还要包金锞子,那岂不是更不合算?”
瞧着薛莲清那暗暗的脸色,嘉懋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走出来以后不知道要去哪里,忽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怎么压制也压不下去,就像一根芽儿破土而出一般,而且很快便长了一棵大树。
他想见她。
脑海里还有昔日她纯净的笑容,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温暖着他的心。
她过得好不好?很多次想要找借口去李夫子宅里玩耍,可一次次都被他压制了下去,但今日他却顽固的想要见到她。
让长随在铺子里边挑了些年货,带了那些东西便匆匆过来了,来的路上还在想着究竟能不能见到她,没想到才踏入院子便措手不及的见到了柔和的眉眼。
“夫子没有在家?”嘉懋好不容易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轻声问了一句。
骆相宜望着嘉懋,轻轻摇了摇头:“夫子去旁边孙大人家里喝酒去了。”
刚刚想说话,就听外边一阵脚步声,娇红已经领着李夫子走了进来:“老爷,这位公子找你呢。”
李夫子见是学生过来了,赶紧招呼了一句:“嘉懋,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给夫子送些年礼过来。”嘉懋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回答。李夫子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尊师的,走,进到里边屋子坐去。”
嘉懋回过脸,后院门口已经不见了骆相宜的身影,心中微微有几分失望,但很快收拾了那点小心思,与李夫子进了前边那进屋子,李夫子又命娇红去喊了孙助教过来,陪着嘉懋痛痛快快喝了几杯酒。期间娇红与刘妈妈都端着菜肴出出进进,可却没见到骆相宜,嘉懋不免有些失望。
在李夫子家里喝得尽兴而归,回到府里头,勤勋闻到他满口酒味,扭了头只喊“爹爹好臭”,薛莲清上上下下打量着嘉懋,狐疑问道:“又去哪家酒楼喝酒了?花了多少银子?”
听着她三句话不离开银子,嘉懋心中不喜,那股闷气便被激着冲了出来,一反素日里温情的模样,脸红脖子粗的与薛莲清争吵了起来。薛莲清哪里会示弱?两人吵了个沸反盈天,勤勋在旁边瞧着,被惊骇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见儿子大哭,嘉懋忽然酒醒了些,心里讶异自己怎么会如此失态,于是不再接口与薛莲清争执,抱了儿子过来小声安慰了几句,直到勤勋止住了哭声,这才跌跌撞撞的往内室里边走了去。
薛莲清见着嘉懋的背影,连连冷笑:“到外边胡天海地,喝了酒还回来找我们娘儿俩撒气,着实可恶!”话还没说话,就见丫鬟从屋子里抱了一床铺盖出来,不由得傻了眼,冲上前去捉住那丫鬟问:“这是怎么回事?”
丫鬟低着头怯怯的说:“大爷说他喝了酒全身都是臭味儿,还怕吵了奶奶睡不着,所以让我把铺盖给他挪到旁边屋子去。”
薛莲清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来,点了点头道:“那你搬着过去罢。”嘉懋这一点好,很是细心,即便与自己生气,还是为自己着想的。
嘉懋很少独自睡,除了薛莲清有了身子的那会儿,今天晚上他又一次尝到了这就别的滋味。可孤枕却并未难眠,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睡得十分香甜,梦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春节,他与她,站在长廊里头互相注视。
早晨起来头还有些疼,嘉懋望着窗外亮晃晃的一片,心里知道该是下雪了,推开门一看,外边真是水精世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再也见不到半点杂色。院子里有丫鬟在堆雪人,勤勋由奶妈牵着站在走廊上好奇的望着,他身上穿了小斗篷,带了顶白色狐狸毛做成的小帽子,肌肤粉嫩,眼睛乌黑,远远望着就如年画里的金童,粉雕玉琢。
嘉懋忽然间有些懊悔,自己昨日鬼迷心窍,竟然就忘记了自己还有妻子儿子,怎么就跑到李夫子家里头去了,他捏了捏手心,怎么着也不该起那心思。她已经嫁为人妇,不再是当年的骆相宜,自己自然不能再想着以前的事情。
日子平淡如水,嘉懋的生活也乏善可陈,每日里不是在国子监念书便是在家里逗弄勤勋,陪着容大夫人说说闲话。这期间里他见过骆相宜几次,她带了丫鬟来国子监给李夫子送饭菜,一不留神便在路上见着了。骆相宜依旧瘦弱,一张瓜子脸儿上边有双含着哀怨的大眼睛,每次见了他都只是匆匆忙忙低下头去,弄得嘉懋心中很有愧疚。
分明是自己对不起她,可她却偏偏做得这样小心委屈,每见着骆相宜一次,嘉懋心里头便难受。他留心了李夫子家里的事儿,从打听到的情况来看,骆相宜过得并不是很好,心中更是觉得不舒服了,五月五日端午节,又忍不住派人送了节礼去李夫子那边,里头有一柄珍珑坊买的团扇,刺绣极其精美,那扇柄是一块白玉雕琢而成,摸到手里凉冰冰的一片,在炎热的夏季捏在手中十分清爽。
李夫子瞧着那些节礼,眉开眼笑:“毕竟还是侯府的公子知礼。”笑眯眯的将团扇递给骆相宜:“这个你拿着罢,女人家用的东西,我拿出去也不像话。”
骆相宜接了那柄团扇,心中悲喜交集,不用说这是嘉懋有意送给她的了,可是送柄团扇有什么意义?还不是空留余恨罢了。她拿着团扇轻轻摇了两下,凉爽的风将她的头发吹着飘了起来,她的一颗心也如这柔软的发丝一般,飘飘荡荡,忽高忽低,始终落不到实处。
“奶奶,”见骆相宜嘴角带笑,刘妈妈在旁边见了甚是担忧:“这扇子分明是容大公子有意送给你的,你……还是将它收起来罢。”
“妈妈说的什么话。”骆相宜回眸看了刘妈妈一眼,那眼波流转就如春水一般,让刘妈妈都有些吃惊,自家奶奶顷刻间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粉面桃腮,有说不出的娇媚,眼里那些忧愁再也找不着了。
“妈妈,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要和容大公子在一起。”骆相宜咬了咬嘴唇,眼神坚定:“哪怕是给他做姨娘,我都心甘情愿。”
刘妈妈大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抓住骆相宜的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奶奶,千万不能有这样的心思,你与老爷过得好好的,何必又再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事?你与那容大公子早就断了情缘,何必强求着再牵到一处?”
骆相宜听了刘妈妈相劝的话,眼泪珠子纷纷溅落下来:“妈妈,你觉得我现儿过得好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李夫子迂腐得很,在家里几乎与骆相宜无话可说,每个月交给她三十两银子当家,其余的俸禄都被他拿去与同僚喝酒,自己吃得酒足饭饱,便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个骆相宜从来没有吃过什么美味的东西。这些都还不上算,最最要紧的是他于床笫之事上又十分无用,骆相宜一心只想要个孩子,可到现在看着只怕是难得。
刘妈妈见着骆相宜刚刚还是含羞带笑,忽然间又眼泪纷纷,想着李夫子的举止,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抓住骆相宜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妈妈,我是生死要脱了这个牢笼的,只是还需得你帮忙。”骆相宜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刘妈妈道:“妈妈,你是我母亲娘家带过来的人,又是我的奶妈,看着我从小婴儿长大成人,咱们的感情就好比那亲母女一般,你便忍心见我在这里边受一辈子苦不成?”
她的眼神哀怨,瞧得刘妈妈也软了几分心肠,哽咽着说道:“奶奶,你究竟想要怎么做,先说出来给我听听,妈妈给你好好参详下。”
骆相宜见刘妈妈答应帮她,破涕为笑,站起身来在刘妈妈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儿,刘妈妈听了顿时将头摇了摇:“这样做不妥当,别人若有这样的事,可不是藏着掖着的,哪有自己捅出去的道理?”
“妈妈,我只是想弄些埋伏罢了,你便照我的去做罢。”骆相宜笑得温柔,可眼里全是算计。
过了几日,嘉懋回到琼枝楼,就见薛莲清气势汹汹的站在内院门口,一双眼睛盯住他不放:“容嘉懋,你给我说清楚!”
嘉懋有些莫名其妙,望着薛莲清那拉长的脸,心中很是不舒服,自己素日里懒得与她争吵,现在她可是得寸进尺了。“莲清,究竟有什么事儿,你便不能好好说不成?一定要撑着腰站在那里,显得你是个泼妇?”
听到嘉懋这般说,薛莲清嗷呜一声便跳了过来,伸手便来抓嘉懋的衣袖:“不知道哪个狐媚子勾了你的心,竟然去珍珑坊买东西送她!我与你成亲几年了,你可送过我一样金贵些的东西?”一想着嘉懋拿了家里的银子买了东西去送给外人,薛莲清心中就格外怄气,那个李夫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助教,有什么值得嘉懋这么大手笔去送节礼?听着嘉懋长随说那个李夫子的娘子生得十分美貌,每次在国子监里见到她,大少爷都会站在那里惆怅的望她的背影望好久。
还不是那个骚娘们给搅和的?害得家里白花花的银子流了出去不上算,就连嘉懋这些日子也对她大不如前。薛莲清的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伸出手去,气势汹汹的将嘉懋拦住:“你给我将这事情说明白了,那柄团扇究竟是送给谁的!”
嘉懋有几分心虚,可瞧着薛莲清这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又有几分火大,他将薛莲清的手拨开,冷冷道:“作为学生给夫子从节礼,难道还有错?不过是一柄团扇而已,能值多少银子?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薛莲清气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不过是一柄团扇而已?珍珑坊里边的东西有多贵我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只要进了他们铺子,那便不会便宜!再说你真心想送李夫子节礼,买一把折扇也便是了,为何要选团扇?分明是另有他图!”
嘉懋听着薛莲清虽然夹杂不清的说了不少话儿,可究竟有些话戳到了点子上,他脸一红,不言不语的绕过薛莲清便往屋子里走了进去,薛莲清见嘉懋不理睬自己,急急忙忙追了过去:“容嘉懋,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心虚了?你给我快些说清楚,究竟是不是被那狐媚子迷住了!”
转过身来,瞧着薛莲清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孔,嘉懋忽然间有些厌烦,她为何就不能放过自己,送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这长宁侯府的银子还要都被她掌控了不成?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别的,只是单纯的想要送点什么东西给她,因此那些节礼他都是派长随送去李夫子家中的——或许是自己胆怯,不敢过去,嘉懋心中暗自思付。
“你素日里不都说你大度,不比我母亲与婶娘,竟然不让父亲与二叔有通房?”嘉懋冷笑一声:“即便是我看上了谁,也轮不到你来审问我!”
“容嘉懋!”薛莲清发出一声大叫,恶狠狠的扑了上去:“你是有这心思了,对不对?”
“我没这心思,可你好像一定要逼着我说出这句话而已,我不想和你多说,只是请你顾及勤勋还在睡觉,不要叫得这么响亮。”嘉懋皱眉望了望薛莲清,她两条细细的眉毛蹙到了一块,十分难看,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为什么有些人蹙眉也很耐看,比方说,骆相宜。
薛莲清愣愣的望着嘉懋往屋子里边走,两只手颓然的垂了下来,她身后跟着的贴身妈妈小声的劝道:“奶奶,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容家的爷在通房姨娘这上头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何必太强求?别说这事儿还没影子,即便是真的,大爷将那狐狸精弄进府里头来,她也只是一个姨娘,还不是咱们砧板上的肉?”
被这几句话一劝说,薛莲清心里豁然敞亮了不少,抹了抹头发,她忽然间笑了起来:“妈妈说的是,我怎么就失态了呢,若嘉懋没这事儿便最好,有这事儿我也不怕,即便是他将她抬进府里做姨娘,她还不是得跪在我面前听我的吩咐看我的眼色?”
“奶奶能这么想便对了!”那贴身妈妈眉开眼笑的点了点头:“更何况大爷晚晚都歇在府里头,哪儿都没去,奶奶就不要想多了。”
薛莲清看了她一眼,心中苦笑,嘉懋虽然哪里都没去,可她已经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的心思没有在自己身上。以前夫妻生活不算很频繁,但一周也总有几次,可最近以来嘉懋似乎没有半分想要做那事儿的想法,两人睡到一处,就像两根木头一般,睡得笔直,也互相不说话。有几个晚上,她放□段去挑动他的兴致,这才勉强做了几次,可那滋味究竟如何,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
“慢慢看着罢,走一步算一步。”薛莲清望着内室门口的竹帘,正随着风在不住的摇摆,细细的“啪啦啪啦”的响声让她的一颗心不安起来,她很痛恨那个藏在暗地里的女人,可究竟要不要出手对付她,她却还没有想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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