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大老爷,您总算回来啦……”
少师府中不少人喜极而泣,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三个弟弟更是抱头痛哭,一副受极了委屈的模样,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干过欺凌百姓、压榨匠户、借租税掳掠佃农妻女、勾结塞外鞋虏通敌卖国的般般罪行,而是被秦林这个“大恶棍”轮了一百遍的纯情小女生。
“够了!”张四维愤怒的一甩抛袖,“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引我去父亲灵前叩首?”
大哥发怒,张府几个弟弟这才想起来,自家老爹的棺材还停在大堂上呢!这才忙不迭的引着大哥,去张允龄灵前叩首。
张四维脸色苍白,跪在灵前痛哭流涕,额角撞着棺材砰砰响:“父亲啊父亲,您被奸人所害,儿与他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岂止父仇不共戴天,想到被迫丁忧,离开刚刚坐热的首辅大学士位置,离开了京华烟云翻涌不定的京师,被申时行那反复小人占了首辅宝座,张四维的心头就在滴血,恨不得把秦林碎尸万段。
张府几兄弟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儿,俗话说长兄如父,他们又多了一层一一张四维在京担任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整个家族的照应和帮助实在太大,荫庇着少师府在三晋大地上为所欲为。在他们心目中,这位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他既然说要报仇雪恨,想来就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张四维站起来,冷厉的目光从三个弟弟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到诚惶诚恐的赵福脸上,心中禁不住一叹,父亲张允龄死了,继母胡夫人也吓得肝胆俱裂病倒在床上,估计活不了几天,张升、曹四、不有道先后送命,现在他的至亲就只剩下三个弟弟,得力的管家就只有赵福一个了。
想起煊赫的少师府,想起京中执掌朝纲的气焰熏天,张四维心中不禁充满了落寞……
毕竟是曾任首辅大学士,在江陵相公张居正面前隐忍十载,一举爆发扳倒江陵党的张四维张凤磐,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冷声道:“大哥我既然回来,自有办法应付那秦某人,只是你们须得实话实说,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儿!”
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互相看看,脸色红了红却是不敢启口。
“就在父亲灵前,告诉我!”张四维一声断喝,震得灵前烛光摇曳,三位兄弟面色如土,一个个只把赵福看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赵福没奈何,硬着头皮一五一十的道:“说什么欺凌百姓,那倒也未必咱们只是一板一眼照着田租契约上头的来;掳掠良家妻女更是胡扯,那都是交不起租子、还不起利息,才自愿拿人顶债的……”
张四维的眼睛眯成了细缝,寒光逼人:“别说废话,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扑通一声,赵福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贩卖军器的事情,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咱们做不了主啊!老太爷也是为了咱们府上,为了大老爷您……”
“是啊是啊,大哥您刚做官那些年咱们府上填进去的银子也很不少,如果不做这个生意,哪里回本那么快呢?”张四教、张四端、张四象也跪下了异口同声的说道。
张四维闭上了眼睛,嘴唇直哆嗦怕什么什么就来……
身为朝廷首辅,他倒不曾亲自去卖军械给图门汗、董狐狸,张四维再疯狂也做不出这种事情,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听到点丶风声,于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用首辅身份行行方便。
这次丁忧回乡,张四维心中未尝没有一兵侥幸,也许父亲的军械生意没有做得那么过分,罪行也不是很严重呢?
可无情的事实击碎了心中最后一点儿幻想,或许,那幻想本来就是自己骗自己吧。
正要发作的张四维,却被弟弟们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刚刚为官那些年,京师穷坐宦囊清苦,又要和士林中人迎来送往,同乡同年同门同榜里头,那些都察院的都老爷,六科的给事中,十个里头倒有八个穷到当裤子,来开口告帮打秋风,也不得不应酬一二,至于上司那里,更是万万不能缺了礼数,张居正做到首辅还给冯保送礼,他张四维岂能独善其身?
全靠着家里源源不断的银子接济,打下了良好的人缘,挣来了不错的官声,上司下属面前都能支应过去,他张四维才能在京师官场游刃有余!而这些钱里面,就有张允龄通敌卖国走私军械挣来的一份!
关中三晋的豪门,无论马自强马家、王崇古王家、杨博杨家,还是他张四维张家,都是号称诗礼传家,依靠科举出仕为官,同时又是大地主大商人,这几重身份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刻舍得开?
“罢罢罢,我也懒得管许多了,倒是目前的局面,你们准备怎么支吾?”张四维只得把话错开,既然做了这些事,也只能想办法应对,逃避是没有意义的。
他可以隐忍十年,但只要动手,就狠辣果决!
张四端擦了把汗,试探着道:“要不,今年的租税稍微缓缓,让泥腿子们喘口气,也省得他们闹起来?”
“或者,几处别院里关着的女人,先给她们放回去?这节骨眼上,总要免得生出些枝节”,张四象也出着主意。
“糊涂!”张四维冷冷的看着几个弟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弄得他们莫名其妙,却又不再说话,背负着手只管看天。
倒是管家赵福赵二爷虽然离了这么些年,仍然最懂主人心思,讪笑道:“三老爷五老爷,俺们府上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给泥腿子讨情?恐怕只有那军械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哩”。
张四维点点头,这正是他的意思。如果改弦更张,纵容佃户逃租倒也罢了岂不是坐实了少师府之前欺凌百姓的罪行?老实说,盘剥佃户之类的恶行,哪家高门大户都少不了,只是程度轻重罢了,凭这个可扳不倒曾经的首辅大学士!现在给泥腿子卖好,别人也不领情,反而看低于少师府,看低了他这个首辅大学士!
倒是通敌卖国那一条必须撇清,奸相严嵩严世蕃父子都栽在这个上头,他张四维比严家父子如何?
张四维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几个弟弟:“张升我信得过,他死前必定不曾吐露什么,所以秦小贼才杀他立威,如今霍铁山已死,你们再给我想想清楚究竟谁还有铁场历年出庠的细目?”
口说无凭,哪怕一百个铁匠出来指证少师府走私军国重器,资敌卖国的行径,那也是只当放屁,朝廷断无拿一堆低贱匠户口供,就问罪前任首辅的道理,士林不答应,清流不答应,整个官场都不会答应。
要命的是累年出庠细目。
铁场承担着制造宣大防线所用军械的任务这才能肆无忌惮的打造军械,不被朝廷查究,而张允龄就是利用这个,把私下多造的军械运往塞外各部出售,让图门汗董狐狸麾下的控弦之士,操着产自大明的坚甲利刃屠戮大明边关的将士百姓!
铁场出庠细目详细记载着到底有多少铁甲、箭矢、强弩、刀剑从西姚铁场运出,只要拿到这玩意儿,再取到九边武庠从铁场接收的数目,两者一减就有巨大的差额,这凭空消失的差额就是少师府资敌卖国的如山铁证!张四维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力回天了。
所以,他最要紧的就是抓到这本证据。
张家三弟兄里面,是二弟张四教辅佐父亲经商身为少师府二老爷的他,并不经常去西姚古镇但通过手下狗腿子,对情况还是非常了解的:“大哥,霍铁山以前是咱们的铁场把头,只有他手里捏着出入细目,这厮本来还算勤勉,后来儿子一死就得了失心疯,硬是要和咱们作对,好在已经被张大郎断送了性命,那本细目,自是随他去了阴曹地府。”
张四维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反而皱起了眉头:“人死了不会说话,但账本细目不会死,他藏在哪里也未可知。此人有什么亲朋故旧……不,他整天待在铁工场,更有可能告诉身边的徒子徒孙……
说到这里,张四维的神色突然变得万分严厉:“快,沿着官道去西姚镇,把和霍铁山关系好些的铁匠,通通杀了!”
西姚镇在盐湖南岸、中条山麓,距蒲州一百余里,沿途先过解州城,再过王官谷,就到蒲州地界。
王官谷,皎洁的月光之下,尹宾商、陆远志、牛大力和校尉弟兄们沿着官道打马而行,却跑不出太快的速度,因为几名铁匠不会骑术,只能和校尉弟兄两人一骑,紧紧抱着骑士的腰才不摔下来。
马是金贵牲口,要喂豆子喂粮食,远不如骡子毛驴经得起粗饲,就是牛的用处也更多些,所以除了达官显贵和军队用马,还有些车马行之外,民间很少用到马,指望铁匠会骑马,还不如指望他们会绣花。
饶是如此,崔宝柱、张火根、陈金和也被颠得眼冒金星,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屁股只怕也磨出了茧吧。
“喂喂,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你只管摸个啥呢?”锦衣官校粗豪的笑起来,他们北镇抚司的精锐,要不是为了办案,哪里会和几个铁匠同乘一骑?对方紧紧搂着自己腰杆,便忍不住开起了恶趣味的玩笑。
话说这种恶趣味的玩笑,貌似始作俑者就是秦林秦长官……
崔宝柱脸色发青,咧开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长官,小的实在是不会骑马,对不住、对不住!”
陆胖子在旁边一抖缰绳,笑道:“到底那要命的出入细目放在哪儿,你们现在也可以说了吧?放心,胖爷从来说到做到,秦长官更是言出法随,断断不会坑陷你们。”
崔宝柱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极不好意思的拧着眉毛,红着脸说:“尊官说笑了,我等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说出来,何必、何必跑得这么辛苦?也就是尹先生说秦长官神机妙算,提小的们过去问问说不定能有什么启发,这才跟着总爷们跑这一趟。”
“罢了,不说就不说”陆远志撇撇嘴,这些人顾虑就是多,到了秦哥面前总该吐实了吧。
崔宝柱无奈的笑笑,张火根、陈金和对视一眼,也都搜肠剧肚的回忆着,到底霍铁山会把细目藏在哪儿呢?要是到了一心替咱们做主的秦长官面前,还被他一问三不知,那咱打铁汉子的这张脸搁到哪里去?忒地叫人看扁了!
尹宾商则心不在焉的提着缰绳,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也许是回想着咀嚼看来自铁匠口中的信息,试图在秦林之前找到答案,嗯,如果能做到的话,倒是很有成就感呢。
策马而行的众人各怀心事……
嗖一利箭激荡空气的尖啸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校尉弟兄们本能的做出闪避,或者抽出绣春刀准备格挡箭矢,三名铁匠却没有这种经验,木木呆呆的直着身子坐在马背上。
“嗨,你怎么……”一名锦衣校尉赶紧去按张火根的肩膀,却听得令人牙酸的扑哧声,铁匠心口多了支微颤的利箭,箭矢锋锐的尖端竟从肩胛骨底下穿了出来!
不好!尹宾商郁闷得无以复加,他在这里伏击了少师府的商队,没想到少师府竟也在此地伏击他,一报还一报,真是报应不爽。
月色明媚,却带着万般杀意,因为皎洁的月光将人和马的影子映照得清清楚楚,从密林中飞出的箭矢,便如打靶般飞射而来!
林中,赵福满脸的凶残:“弟兄们,杀光这群狗!大老爷重重有赏!”
少师府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稳占上风。
马背上的尹宾商躲避着箭矢,狠狠咬破了嘴角,终日打雁倒叫雁啄瞎了眼,不过你们还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