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蜞的笑容带着点儿谄媚“凑沂了低声道!”南京通政司大堂黄敬斋黄老先生,是xiǎo弟世jiāo的父执辈,xiǎo弟无意中在黄老先生处看见这份奏章,心道秦兄乃少年英雄、他年必为国之柱石,岂能被jiān佞xiǎo人陷害?是以xiǎo弟冒死阻住奏章,星夜赶来报信,一片诚心可昭日月,秦兄幸勿见疑。”
秦林闻言只是一笑,心头已经明白了原委。
通政使司是朝廷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的官署,俗称银台,长官为正三品通政使。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早朝时汇进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若是别的大臣擅自将奏章封进通政使则必予以参驳。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机密则不时入奏。
通政使还参与国家大政、大狱及会推文武大臣等朝廷大事,与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合称九卿。
王本固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他的奏章必须经过南京通政司汇进京师,就在这个环节,弹劾秦林的奏章被截留了下来。
不过,真的只是王士棋参与吗?秦林自然不相信。
大明朝到了万历年间,士林文官通过同年同榜、mén生老师、房师座师、世jiāo乡谊等关系结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人人都利用它又被它所束缚,像王士祺和南京通政使黄敬斋有世jiāo并不稀奇,在对方衙mén看到奏章也不奇怪,可凭他一个公子哥儿就想让黄敬斋扣留奏章,这未免太夸张了。
换了他爹王世贞还差不多!
掸了掸王本固的奏章,秦林笑道:,“王兄本事真不xiǎo,连南京通政使也能悉听指使,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金陵四公子。”,王士祺闻言尴尬的讪笑两声,知道这事儿瞒不过秦林。
哪儿是他这公子哥儿要讨好秦林?分明就是他老爹王世贞要向张居正示好!
王世贞是文坛领袖士林声誉很高,少年时极有气节,但自从触怒严嵩导致父亲被杀之后就渐渐和光同尘了,前几年触怒张居正被贬官,又因向张居正谀词献媚而得官,他的心态和年轻时相比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上次勘问王本固家东瀛夜行人侵入和赵姨娘被害一案王世贞被秦林的卓越才能折服,同时王本固、刘一儒的顽固迂腐崖岸自高对他的冷嘲热讽也让他十分生气,这次在通政司老朋友处看到奏本,一来是报复王、刘两个自命清高的家伙,二来是借秦林这座桥间接向张居正示好便请老朋友把奏本扛下来。
但他毕竟是正三品应天府尹,声名赫赫的文坛盟主直接讨好秦林不显得太下作了点?正好儿子王士骇曾和秦林发生过姐梧,派他来通知秦林,既替王世贞自己表明了立场,又叫儿子与秦林化敌为友,正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所以王士祺面上的尴尬,只有三分是真倒有七分是装出来的,他本来就要秦林晓得这些,只不过没想到这位秦长官如此厉害,一个照面就闻弦歌而知雅意。
谁他妈说姓秦的在人情世故上是个bāng槌?他简直就是人jīng儿!王士碟悻悻的想着,又暗自庆幸父亲的点拨叫自己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和心眼多手腕硬的秦某人作对刘戡之的下场是明摆着的嘛,顾宪成、高攀龙将来又能好到哪儿去?
秦林并没有让王士祺的尴尬在脸上挂太久,他深深的一揖:“王兄,替秦某多多拜上令尊和黄老先生姓秦的为人恩怨分明,两位老先生这份情义我是记下了!
王兄为秦某的事情鞍马劳顿秦某却没空替你接风洗尘,这里一点代酒之资,还请笑纳。”
王士祺闻言大喜,连声谦逊,待要推辞秦林递过来的三张会票,看清面额之后浑身一震,双手便像钢浇铁铸似的挪不动分毫那是千两面额的会票,三张就是三千两!
做金陵四公子,没钱是不行的,嘴上说的是“常因酒醉鞭名马,惟恐情多误美人”但要是手上没银子,单单胡诌几句酸不溜丢的诗词,那醇酒、名马和美人是绝对不肯到你身边来的。
王世贞做着应天府,给儿子的月钱却并不多,王士祺风huā雪月惯了huā钱如流水,正有些儿囊中羞涩的感慨,忽然秦林就给了这么一大票,怎不叫他心huā怒放?顿时只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秦长官。
还没等王士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秦林已抱拳说声失陪,打开mén喊责牛大力收拾马匹。
“秦兄是去找张家再位公子吗?”王士骡眼睛闪着亮光,很有些跃跃yù试。
秦林摇摇头:“去南京!”,王士祺吓了一跳,在他看来秦林现在应该立刻告诉张家兄妹,请他们知会张居正,叫张居正在朝中代为转圜,不论用什么方法渡过这一关才好呀!
要知道被指为勾结倭寇,这罪名压下来可不得了。
嘉靖朝的jiān相严嵩被那么多正直大臣弹劾却屁事没有,反倒以诬告陷害的手段将忠直之士一一下狱诛杀,直到张居正的老师徐阶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也叫人诬告他和倭寇相勾结,才触怒嘉靖帝,一举扳倒了严嵩。
现在王本固诬陷秦林勾结倭寇注直余党,言之凿凿,此人一贯以来有着清官的名声,又和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耿定向、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耿定力兄弟结党,加上秦林早在徐老太和王家侍妾被杀两起案中狠狠得罪了御史言官,只要这封奏章上去必定群起响应,秦林官位既低、根基也浅,如何抵挡?
王士祺不希望白费自家父子俩的一番举动,连忙拿着奏章劝阻道:“秦兄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以王本固的顽固不化,去南京申辩也是徒劳,倒不如尽快找找张家兄弟……这封奏章总是要发往朝廷的,黄老先生也不敢压下太久……”
话还没说完,秦林接过奏章就刷刷几下给撕了个粉碎:“没必要我走趟南京就行了。”,王士祺立马吓得半死,看着纸片飘飞的奏章yù哭无泪啊。
奏章扣下几天问题不算大,通政司可以说半道上山洪暴发阻路,可以说驿马跑肚拉稀,总之原因可以是方方面面的,总可以搪塞;但奏章被毁掉就完全不同了,这可是草职查办最轻也是弹劾罢官的结局。
秦林岂不是坑陷了黄敬斋?
王士骇快要疯子,“心说刚才还说这秦某人狡猾,没想到他真是个bāng槌啊!
“没关系”,秦林笑了起来“等我回趟南京,就从来都没有这份奏章王本固也不会对别人提的。”
说着话秦林就往外走,刘大力、韩飞廉等人已收拾好马匹等着了,他翻身上马,朝王士祺拱拱手,一行人就呼哨着打马远去。
王士祺呆呆怔怔的站在原地,手上捧着几张奏章的碎片,失魂落魄的道:“这、这还能不能粘起来啊……哎、哎,你做什么?”
一个老苍头正把撕碎的纸片往炭火盆子里扔,嘴里嘀嘀咕咕的:“要敬惜字纸啊,别随便luàn扔在地上不然文昌帝君要发火的我老人家做个好事,替你们烧化了罢!”,王士祺喉咙口咕噜一声,怔了半天一拍大腿:“算了,你们狠!我还是回南京吧还不知道那位爷要闹成什么样子呢!”,南京左都御史王本固的府邸,守mén的兵丁已从京卫jīng兵换成了五城兵马司的老兵油子。
这些老兵都是城里城外住的世袭军户论敲诈百姓、游手好闲、混迹市井,那是个顶个的能干:论冲锋打仗、缉捕窃贼、捉拿强盗,那是人人退避三舍,大家伙儿谦让得很。
王本固为什么要以老弱残兵,替换朝廷的经制军队?
就连五城兵马司的老兵们都是一头雾水。
此时此刻,北风劲吹,便是金陵地气暖和,也下了鹅máo大雪,城里的道路泥泞不堪,地势低平尚没有积雪,城外紫金山等处已是白雪皑皑,浑然银装素裹。
守在王家mén口的老兵们穿着火红sè的鸳鸯战袄,兀自冻得鼻子通红,要不抱着暖手的宣德炉,要不捧着热茶壶缩在mén廊底下,一个个怨声载道“妈的,王笨猪自己作死,害爷们儿替他顶缸,那东瀛刺客干嘛不把他猪头割了去,省得爷们儿吃这个苦头!”,“府军后卫、天策卫那些jīng兵他不要,偏生指着咱们五城兵马司,合着咱是他xiǎo老婆养的?什么玩意儿!”,说归说,却也没有人敢擅自离开,要知道都察院底下管着五城察院,王本固这个左都御史管着巡城御史,巡城御史又统领五城兵马司,老兵油子们无论怎样生气,都不敢和王本固硬来。
正在怨天尤人的,有人突然发现气氛不对味儿:怎么前头街边拐角处那家赌档的mén帘一掀,众多赌客瞬间作鸟兽散,几个伙计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把mén板给上好了?
现在天寒地冻,别的生意不好做,唯有酒sè财气四样生意日进斗金,哪有下午就把客人往外面赶的道理?
直到一道明黄sè的身影从街角转过来,老兵们才明白原委:锦衣卫来了!
一马当先的是秦林秦长官,牛大力、陆远志、韩飞廉三员大将紧随其后,亲兵xiǎo旗的十名校尉杀气腾腾,数十名军余摩拳擦掌,最后面游拐子迈着鸭子步压阵,一行人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别说街道两边的妓院赌档酒楼唯恐避之不及,就是率恐天下不luàn的围观群众也满脸〖兴〗奋的远远跟着,害怕误伤。
“汪、汪汪!”牌楼底下ròu铺掌柜那条又凶又恶的狗突然冲了出来,朝着秦林狂吠。
军余凶狠的目光把它一瞪,那狗就奥呜一声叫,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逃窜了。
陆胖子话里有话的道:“秦哥,你看这狗,也就是叫得厉害罢了,其实欺软怕硬,没用得很!”
把守大mén的老兵油子都笑了起来,这不是明摆着骂王本固吗?
没人愿意和这群凶狠的锦衣卫打架这两个月秦林手下的锦衣军余早已在南京城内外打出了赫赫威名,区区五城兵马司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当然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老兵油子们一窝蜂的涌上去,连兵器也没拿,空着手左右张开虚虚一拦:“做什么的?这是南京左都御史王本固王老先生的府邸,闲杂人等不要擅闯啊!”,牛大力二话不说举着一双砂钵大的拳头就要冲上去,把几个老兵油子吓得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暗自叫苦:哎呦妈呀,这人怎么不懂事儿?咱哪儿是真要上来阻拦?做做样子罢了,何必认真呢!
饶是秦林心头生气,见他们这副样子也觉得好笑”情知这些人都是混子、油子,比油炸玻璃球还要滑溜”便把牛大力拦住:“别难为他们,咱们只找王本固一个人。”,老兵油子们闻言如蒙大赦,心头暗道这秦长官会做人,将来必定开府建衙高官厚禄。
牛大力闻言就收住拳头,直愣愣的瞪着眼睛,秦林说不要难为这些士兵,但对方又拦在前面,怎么应付就叫他为难了。
老兵油子当然不会让这种双方都感觉旭尬的场面持续太久,他们一边口中喝骂着“什么人,也敢来王老先生府上撤野”,”一边朝着牛大力冲过来。
牛大力大怒”我家秦长官已放了你们一马,如何不知趣?
不料老兵油子们在距离他还有五六尺远的地方就纷纷跌倒,还有人四脚朝天的摔了个仰八叉,甚至最夸张的一个家伙蹬蹬蹬倒退三步,又倒退三步,刹不住脚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了。
牛大力睁着一双茶杯大的眼睛”不明所以。
“好厉害的十三太保横练,不动声sè就发人于丈外啊!”一名老兵痛苦的呻yín着,脸上肌ròu扭曲,额头布满了冷汗,看样子简直就快要死掉了。
“我靠,先天破体无形剑气!”,摔了四仰八叉的家伙直哼哼,脸chōu搐得叫人完全不怀疑下一刻他就要魂归西天:“糟了,xiǎo弟五脏六腑都如刀绞一般,快请伤科大夫,否则活不过一时三刻。”
那飞出去后背撞到大mén上的人,则有气无力的叫:“是、是少林派的金刚、金刚伏魔神功,咱们、咱们不是对手……”,秦林一行人本来杀气腾腾的,到此时也只好哭笑不得,绕开这几个活宝,直接冲进mén去。
几名身负重伤的老兵油子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滚啊滚的滚到了旁边xiǎo巷子里,忽然就没事儿人一样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嘻嘻哈哈的一溜烟跑了。
冲进王本固宅邸的秦林,冷着脸四下看了看,从牙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给我砸!”
打砸抢乃是锦衣军余的看家本领,听到这一声命令,人人欣喜若狂奋勇争先,取出铁尺短bāng板砖等专业工具大杀四方,顿时huā盆粉碎、画屏遭殃,桌子板凳一一拆教……
王本固的宅子本来布置极为jīng雅,一huā一木颇具匠心,但被军余们砸了不到两分钟,就完全变成了千军万马践踏之后的战场,彻底不剩下任何完整的东西。
家丁奴仆们远远看着,没有谁敢上前阻拦,要知道这些军余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打人不见血、身上不见伤、周围不见人”的威名传扬四方,谁敢送死?
秦林掐着时间等了不到三分钟,王本固怒气冲天的跑出来了,huā白的胡子翘得老高,指着秦林瞪着眼睛骂道:“横行竖子,暴戾匹夫!朝廷大臣的宅邸,也许你们肆意妄为?老夫要上本参奏你,等着草职查办吧!”,“真的吗?”秦林嘿嘿冷笑起来,以冰冷的眼神看着王本固:“恐怕你已经上了奏本吧!”,王本固吃了一惊,他的确是上了奏本,但是只通过南京通政司,秦林又如何得知呢?
毕竟是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老东西,这家伙立刻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黄敬斋那老狗,竟敢将老夫的奏本擅自外泄,老夫饶不了他!”
王本固越是嚣张,秦林越是平静,看着对方的眼神完全就像看着一个将死之人:“是的,奏章是他扣下来的,并且已经被我撕了,你待如何?”
“你、你们都疯了!”王本固的嘴唇哆嗦起来,他不明白怎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所料不错,我这次和五峰海商谈判的过程和结果,都是白莲教通知你的吧?”秦林像猫戏老鼠一样,皮笑ròu不笑的问道。
王本固身半一抖,脸sè刷的一下苍白如纸。
正如秦林的推断,白莲教蒙受前所未有的挫折之后,深恨秦林和金樱姬,但它在海上没有力量,无法对付五峰海商,南直隶的实力又几乎被连根拔起,一时间不能直接对秦林下手。
白莲教走了解汪直之事内情的,便效法当年,将秦林和五峰海商谈判的内情通知王本固。
王本固擅自杀害同意招安的汪直,坑害东南沿海十万军民的xìng命,知道这事儿曝光自己就必死无疑,听说秦林和五峰海商谈判就立马慌了神,赶紧上书指斥秦林是汉jiān,学当年陷害汪直的套路来整治秦林,把他钉上汉jiān的耻辱柱,这样一来就没有人敢提招抚五峰海商的事情,当年的yīn谋就不会曝光了。
孰料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王世贞倒向秦林、间接倒向张居正,直接导致了王本固的失败当然,秦林从金樱姬处取得了老贼当年勾结真倭陷害汪直的证据,王本固的倒台就已是时间问题了。
看着满头大汗的王本固,秦林冷酷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