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晌午,日头是最烈的时候,无论街头巷尾还是深宅内院,几乎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走动,除非是为了讨生活。
但就是在这个当口,景宁侯府的门上却响起了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负责值守的小厮懒懒地从阴凉的小屋走出来,过去拉开个门缝,却一眼看到个身穿内侍常服的年轻公公立在门口,二十来岁,白面无须,声音清脆,眉清目秀的样子,倒是显得十分和善。
而且他虽然额上有汗,脸颊潮红,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然后端正地拱手道:“在下内务府容二,还请通禀一声景宁侯,宫里有东西给侯爷。”
赶紧拉开宅门,迎了这位内侍来到前厅,陈柏得到消息,亲自过来陪伴,并奉茶。
容二却不敢坐下,正准备将书信从怀里取出来转给陈管家,却听得侧面屏风后有动静,一抬眼,竟是景宁侯本人亲自来了!
南华倾身着四袍常服,长发随意束在脑后,显然是正在午休却听到了消息匆匆而来的。
内务府送东西到景宁侯府,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侯爷亲自来接的,所以容二一愣之下,这才赶紧前行了礼:“小人见过景宁侯,侯爷万福。”
南华倾淡淡的点了点头,往首座走过去坐下,接了陈柏奉上的茶,对于这容二的来历,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内务府在这个时候突然派人过来,应该是自己的信送到了莫瑾言手中,然后她有回信了吧。毕竟若是皇后有事儿,肯定是派遣陈娟亲自来传话,不可能让一个品阶不算高的小太监过来景宁候府。
不过南华倾却没有着急过问,而是故作镇静地道:“这位公公,可有什么事儿吗?”
这内侍也不卖关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然后双手捧起,奉到了南华倾的面前:“这是瑾夫人交代小人送来的,还请侯爷亲启。”
拂云上前,正准备去拿来转交给南华倾。却没想眼前一花,南华倾竟自己起身走下了首座,亲自从一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了书信,这番举动,倒是透露出心中的急切来。
小太监也没想到会是景宁候亲自来取,脸色一愣,然后赶紧埋头跪下:“侯爷和瑾夫人伉俪情深,真叫小人等羡慕啊。”
“你是羡慕不来的,也不用羡慕。”
南华倾手捏莫瑾言的回信,心情似乎极好。淡淡一笑,竟是打趣儿了这小太监一句,然后才转身:“拂云,送客吧!”
得了吩咐,拂云才敢走到内侍身边。将其虚扶而起,然后塞了个沉甸甸的银袋子给他:“公公,在下送您到门口吧,请!”
“小人就不打扰侯爷了。”
被南华倾那一句话说得脸还有些泛红,这内侍还没缓过来,拱手欠身,这才退出了前厅。
......
强压着当场开启信函的冲动。南华倾捏着信封,径直往西苑而去。
待回到了书房,南华倾抬手示意浣古不用跟进来,然后进屋一关门,这才赶紧将封蜡挑开,有些迫不及待地展开信来就读。
“冬来无处可防风。白芷糊窗一层层;待到雪消阳起石,门外户悬白头翁。”
娟秀的笔画,疏朗的字迹,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南华倾看着。不觉唇角上翘,一抹笑意不自觉得便流露而出:“好一句草药四季歌中的冬季......是啊,等姐姐生产,也该是腊月了,那时候,的确和这四句诗所写的情景一模一样。”
笑容挂在脸上,久久未曾散去,是因为南华倾打心眼儿里觉得愉悦而畅快。
莫瑾言不但读懂了自己所写的那四句诗,而且还以同样暗合了草药名称的诗句会来回应自己,告诉自己,她的归期将会在今年的冬天。
这是否意味着,她开始接受自己了,开始尝试并期待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景宁候府夫人了呢?
看来,古人诚不欺我,鸿雁可传情,有些事情,从嘴里说不出来,换作文字,竟能收到奇效啊。
南华倾为自己昨日偶然的突发奇想而感到了庆幸,更庆幸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与莫瑾言平静沟通的方式。
有了书信相交,哪怕她身在深宫之中,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比同住侯府,而她在后山自己在西苑要近了许多似得。
但南华倾同时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既然瑾言回信给自己,就表示她并不反感与自己通信。
甚至对自己有些大胆表露心意的小像,还有摘抄的情诗,她也不曾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喜和拒绝。
想到这一点,南华倾已经有些期待了,期待着自己下一封信该写些什么,或者画些什么,才能博美人一笑,甚至得到瑾言的回信呢?
......
很快,南华倾就发现,当自己心有感悟时,便会想到要写在信纸上,或者画下来,与远在深宫的莫瑾言去分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令自己愉悦。
比如朝露湖上倒影的明月,比如盛开在月下的一株白莲,再比如,停在西苑腊梅树枝头的一对比翼鸟......
一切皆可入画,一切皆可成书,自此,每日一封书信,或者一张小品画作,便成为了南华倾与莫瑾言沟通的方式。
收到信函或者画作,莫瑾言并不会每一次都回信。只有偶尔被南华倾的所写所画给逗乐,才会提笔回应。
但正如南华倾给自己的书信一样,瑾言所回的,大多也是应景成趣儿的诗词,却并没有私语成句。
待两人通信了大半月,南华倾也发现了,无论是他的信,还是莫瑾言的回复,都是相映成趣的诗词,这样看似风雅,却又有些游离在情感之外,像是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挡在两人的心间。
南华倾知道,只有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才能表露自己的真心,看到对方的真意。
但抛却诗词,自己又该写些什么呢?用何种语气来表述呢?是亲切的,还是客气的,是有理有据的,还是随心所欲的......
顿时没了主意,令得南华倾只能愣愣地坐在书案前,蘸满了墨,却不知道如何下笔。
这样停了两天,南华倾没有再每日一封书信地送入宫里,因为自己正苦恼如何寻找一个契机,来打破两人之前太过隐晦朦胧的书信方式。
......
这时,宫里却一道圣旨下来了景宁候府,要南华倾陪同帝后,于七月初六一起启程,前往京郊的避暑行宫。
没想到今年的避暑之行竟提前了些,南华倾有些意外,但想到终于可以和莫瑾言面对面,心头便禁不住有些悸动了起来,同时,竟也有些小小的紧张。
悸动,是因为要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子了,紧张,是因为两人的关系若是于书信上来讲,还算是融洽而温馨的,可一旦面对面,南华倾的心里便有些没了底,怕自己又会无端地惹怒到莫瑾言。
而且借着这一次伴驾的机会,南华倾还有其他的事情必须做,那就是将尉迟如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莫瑾言告知。
有了尉迟如歌此人横在两人中间,南华倾只觉得头疼,有预感两人在避暑山庄的相处,或许会参杂着几分尴尬。
......
其实从南婉容嘴里知道南华倾也会同行前往避暑行宫开始,瑾言也有些失眠了。
因为这小半个月来,从自己同南华倾的通信中,瑾言似乎看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景宁候,一个不太一样的南华倾。
他可以睿智、可以风趣、甚至是轻松调皮地和自己谈论风月,谈论天气,谈论一切。
每一封信上的每一段诗词,都贴切而精巧,显出他对自己的用心。还有那些小品画作,里面有后山的景致,有小药田的描绘,甚至还有好多张自己各种姿态的墨笔勾勒。
同第一幅他送给自己的小像一样,均是简单的墨色,仅有红唇以朱砂点染。
而莫瑾言则能从这朱砂的颜色上分辨出,乃是源自莫家赠给南华倾的回门礼,那一枚价值不菲的“石榴子”!
他能用石榴子为自己作画,可见其用心。
因为他明知道,那一尊石榴子乃是象征着两人姻缘结合的一件物品,一旦他用了,就表示,他承认了自己是莫家的女婿!
虽然两人的书信交往并无半句私语,都是以诗词来往,但在莫瑾言看来,这些诗词里,传递的也是他自己的真情实意,也是的所感所悟,令她倍加珍惜。
......
于是心情忐忑地挨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七月初六。
过去的两天,南华倾因为思绪纷繁,几乎不曾睡好,直到初六这天一大早,天不亮他起了床,就换上一袭紫袍薄衫,腰束玉带,头戴金冠,由拂云和浣古带着行李,一路陪伴来到了凤仪宫。
也不是南华倾太过赶早,而是他本来就辗转反侧的睡不着,不如早些起床入宫,再者,伴驾是不能自行驾车的,需要统一按照内务府的安排,乘坐皇家车队。
只是等南华倾步入凤仪宫的大殿时,才惊觉,自己马上就要和莫瑾言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