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水溶将自己的心事告诉黛玉,留下玉佩,并拿了几张黛玉抄写的经文匆匆离去。黛玉对水溶的突然到访本来惊异,又听他倾诉了一番,不由又羞又窘。水溶走后,黛玉拿起那个黄色圆形玉佩,见那上面有一小孔,雕着盘龙纹样,十分精致,周围十分光滑,想是旧物,价格也似不菲。
黛玉端详了好一会,听得紫鹃雪雁回来的声音,忙放起玉佩。几人在院子里说笑了好一会,黛玉才回到屋子抄写经书。
晚间,黛玉靠在床头,想起那玉佩,忙拿出来塞到枕头底下。紫鹃见黛玉并无睡意,劝道:“姑娘不累,还不想睡?那要不要看书?”黛玉道:“你把我带来的那两本书拿来,我看一会再睡。”紫鹃将书给了黛玉。黛玉见雪雁紫鹃都候在一边,忙道:“你们两个去歇吧,我一会睡。”雪雁道:“姑娘,晚上看书不要太久,当心累坏眼睛。”黛玉应了,两人才去歇。
第二天,黛玉好似一切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抄经写卷。紫鹃和雪雁因上次出去黛玉受伤,也不再提出庵之事。藕官蕊官常来看望,几人倒也安闲自在。
黛玉一直以素食为主,但受伤后,藕官送来的几样菜虽然还多是素食,却十分精致,甚合黛玉口味。黛玉因自己不喜欢吃油腥菜肴,见庵中这么关照自己,十分感激,只以为自己有伤之故,那知道是水溶有所吩咐。
却说大观园里,自黛玉出府去了地藏庵,宝钗在薛家,李纨的几个妹子也离开了。湘云因为已经开始议亲,再没有来府里。探春每天忙着协理家事。大观园比原来冷静了许多。王夫人又虑到家道艰难,叫赖大裁减了好些下人,尽量节约开支。荣国府里,再没有当初姐妹们欢笑论诗作画下棋的热闹光景。
惜春因上次入画之事与尤氏论理一番后,越发冷情孤傲。每日除了在自己屋子看书作画,就去栊翠庵找妙玉谈经下棋。众人见其如此,也不过问。
这日,尤氏来到暖香坞找惜春,见惜春带了彩屏正要出去。惜春见了尤氏淡淡的,也不说话。尤氏道:“姑娘这是要去哪?”惜春冷笑道:“嫂子不是说我冷面冷心吗?又管我去哪呢?”尤氏也不生气,笑道:“我哪里敢管姑娘呢。我是来瞧瞧姑娘。你哥哥后天就要出征了,说好久没有见过你,想见见你。姑娘是随我过去见你哥哥呢?还是让他来这里看你?”惜春听了,也不好再赌气,问道:“哥哥这是要去打仗吗?”尤氏道:“可不是。不单你哥哥,还有琏二哥也要去呢。”惜春听了吃惊道:“怎么我一点不知道?琏二嫂子也不告诉我。”彩屏道:“姑娘日日看书作画下棋,不在屋子里就在妙玉那里,哪能知道外面的事情呢?”惜春想了想,道:“嫂子,我不想回府里去,告诉哥哥也不用来看我。哥哥要出征,肯定事情多。你告诉他,我在这里很好,让他安心去出征。我多吃斋念佛为哥哥保平安。”尤氏听了,知道惜春固执性子,又有上回入画之事,只好道:“那就依姑娘,我回去自会和你哥哥说。”说完带了丫头自去。惜春也不挽留,带了彩屏去妙玉处。
惜春来到栊翠庵,只见妙玉正在打坐。惜春也不打搅,见桌上放有一本书,就拿过来看,原来是一本《妙法莲华经》。惜春一会便看得入神。彩屏见惯不惯,自到院子里和小丫头说话。
一时妙玉打坐已毕。丫头扶妙玉起来。妙玉吩咐丫头:“去给我和四姑娘沏壶茶来。”丫头于是去泡茶。妙玉见惜春依旧在看书,笑道:“四姑娘这些日子倒来得勤,府里没有什么事吧?”惜春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府里有没什么事情。就是有什么事我也不管。”妙玉道:“你倒有些佛缘。”惜春听了,放下手中书,合掌道:“阿弥陀佛,佛祖不是说过:不分贫贱富贵,人人皆可成佛。你可以做到,我何尝不可以?”妙玉道:“你可别胡说。你堂堂侯门贵户千金小姐,有老太太,有兄嫂,还有这么多姐妹兄弟护着,我是孤身一人才这样的。”惜春道:“我不管他们,我是喜欢这样清净的日子。我只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妙姐姐,你也别唬我。我虽不了解你,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来自小门小户。你那些茶具,还有那些旧物,哪是小户人家有的?说不定你还是金枝玉叶呢。”
妙玉听了大惊,忙止住惜春道:“四姑娘可别乱说。”惜春见妙玉紧张,忙笑道:“你也不必惊慌,出了这个地方,我什么也不会说,你尽可放心。人人说我糊涂,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呢。妙姐姐,我们好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我的性子。佛云: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可不虚也。”妙玉听了,合掌道:“善哉,观三千大千世界,乃至无有如芥子许,非是菩萨舍身命处,为众生故,然后乃得成菩提道。”惜春也合掌道:“云何能得有上菩提?佛倒悬旷,经无量处,勤苦积行,具修铸度,然后乃成。”两人相视一笑。于是,两人又摆棋下了几局,惜春才返回自己住所。
过了几日,正是大军出征的日子。一大早,宁国府荣国府众人乘车到长安街送行。贾珍贾琏前日已经在军营待整。众人走到半路,只见路上俱是送行的车马轿子,无法通行。众人只好下车步行。可人太多,根本无法近前。一会儿,只听几声炮响,
远远瞧见旌旗如云,一队队将士骑马而过。戈戟如林,甲衣如雪。想是大军正往西北而去。众人虽然没有见到贾珍贾琏出征的样子,也远远站了近一个时辰。只见前面人影散乱,才各自上车返回。
且说薛姨妈自宝钗和宝玉说亲后,心里终于放心了,常进府来和王夫人说些家常。夏金桂知道宝钗已经说定了宝玉,倒也安分了不少。薛蟠依旧是没有笼头的马,偶尔到几个铺子去看看,只在外瞎逛,银子如水似的花销。店中伙计见薛蟠没有什么算计,也乘机中饱自己腰包。好几个铺子出现了入不敷出的情况。薛蝌发现这些弊端,和薛蟠薛姨妈说了几次,薛姨妈倒怀疑薛蝌有私心,薛蟠则没有放在心上。薛蝌无奈,只好自己盘算:等妹子出嫁,自己娶亲后,不如回金陵生计。
香菱自跟了宝钗,进过几次荣国府。但除了那次在潇湘馆说过自己心事,不愿意再诉自己心声。薛家人度其诸多不顺,且体弱多病,又忌讳金桂和薛蟠,都不敢过问。香菱忧郁在心,寡言少语,自知大病已成,每晚独处时,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一个多月后,更是饮食难进,身子越发羸弱。宝钗虽有怜惜之心,因自己亲事已经说定,又忙于宝琴出嫁,薛蝌迎娶诸事,没有空余过问香菱的病。薛姨妈见香菱这个样子,无望痊愈,更没有了耐心。倒是薛蝌兄妹,看香菱确实可怜,常照看一二。
这日,香菱自觉好了些,走出自己屋子,在院子里遇到了宝琴。宝琴刚好从薛姨妈屋里出来,看到香菱,想起一事,叫住香菱道:“香菱,你过来,我正要找你。我哥哥昨日得了个方子,说是专治疗女人气血不足。你拿去配药,吃几副药试试。”说着拿出那个方子,交给宝琴。告诉香菱:“你去鼓楼西大街的妙春药铺抓药,那家的药很齐备,就在我们家典当房‘恒舒典’的下首,你自己去抓药,吃几副下去,说不定你的病就好了。”香菱接了方子,对宝琴十分感激。宝琴又叫小丫头拿了些碎银给香菱,道:“这些钱应当够你抓药,你且拿去。”香菱接了银子,再谢了宝琴,回房收拾了一番,就去鼓楼西大街抓药。
香菱在妙春药铺抓好药,拿了药回家。好久没有走这么长的路,香菱身子单薄,回走不一会就觉得疲惫万分。香菱只好靠在一家铺子前的大树下歇息。只见铺子里走出一人,对着香菱,仔细看了好一会,面露诧异。那人见香菱面色不好,走近香菱问道:“姑娘怎么了?”
香菱见那人并无恶意,叹气道:“大叔,我有些累,暂这里歇一会。”那人听了说道:“既然这样,姑娘不如到我店里坐一会。”说着转身去店里拉出一个长板凳,示意香菱过去坐下。香菱拿着药,过去坐下,谢道:“谢谢大叔。”那人道:“不用谢,姑娘,你可是薛家的人?”香菱有些惊讶,点点头。那人欣喜道:“姑娘,你仔细看看我,还认识我吗?”香菱一怔,仔细端详了一会,摇摇头道:“有些面熟,却不记得了。”那人道:“姑娘再想想,几年前在金陵,那冯家和薛家争买你时。”香菱再看了一下那人,想起道:“你是那个门子大叔?”那人道:“正是。姑娘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小时候我们还很熟悉。我还抱过你呢。你真不记得你小时候家门口经过的小和尚吗?”
香菱听了,呆看着那人,忙问:“大叔说的是真的吗?那你告诉我,我小时候是怎么样的?我的父母是什么人?我怎么会被卖了?”那人道:“姑娘,你知道么?你们家原先住在姑苏闾门十里街仁清巷。你是甄士隐老爷和封夫人的独生女公子。我叫陈丘。小时候开始在你们家附近的葫芦庙做和尚。你是五岁时出来看灯丢的,不久葫芦庙着了大火,你们家也因此被火烧了。你父母发现你不见了,家又被火烧,听说你父亲出家了,母亲去了你外祖父家。你原来的名字叫英连。”
香菱听了,已经泪流满面,喃喃道:“原来我真是姑苏人。我的家真在姑苏,和林姑娘一样。”陈丘道:“甄姑娘别伤心了,你如今怎么病成了这样?”香菱拭泪道:“大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现在身子不好,所以出来抓药。我拖着这身子,就是想有一天活着回我曾经的家乡,看看我的爹娘。现在听你这么说,只怕是没有希望了。”陈丘劝道:“姑娘可别这么想。事在人为。想我也曾是从小孤身一人,被葫芦庙的师父带去做了和尚,后来又做了门子,现在又做个生意人。我现在有子有女。姑娘只要有心,定会如愿的。在姑苏,你母亲还住在你外祖父家,只不知现在怎么样。听说你外祖父家也是富贵人家呢。你父亲虽然出家了,说不定就是为了云游四方找你,所以姑娘千万别灰心。”陈丘说到这里,低声对香菱道:“现在京城的贾雨村大人,当年还受过你父亲的大恩呢,他也知道你的事情。他现在的夫人,就是你母亲当年的贴身丫头娇杏,不过你可别说是我告诉的。”香菱听了,点头道:“大叔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谢了陈丘一番,香菱方提了药慢慢回薛家。
晚间,香菱细思量陈丘的话,心里激动不已。自己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的家乡,知道了自己亲生父母。方明白自己为什么听到姑苏这个名字感觉不一般,听黛玉的声音格外亲切,原来自己就是姑苏人。可怎么样才有机会回姑苏呢?香菱心里一片茫然。眼下虽然跟着宝钗,毕竟自己不是自由之身。薛家近来事情又多,香菱只能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