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上对海口中国城的第一印象是:美轮美奂。无论是中庭悬空的巨大全透明玻璃舞台,豪华的室内音乐喷泉,还是海岛酒吧里巨大的自酿啤酒设备。在布上心里,中国城里兴致勃勃的人声鼎沸,倒不如说像是洋溢着激情和梦想,充满着健康体魄的青春少年,正如自身一样,浑身的细胞都吹响了明亮的号角,正要扬帆起航。
28岁是布上在报社任职的第二年,他开始跟平日对自己关照有加的主编出差到海口调查中国城隐秘的背后。像任何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希望与期许,此行让他兴奋不已。
回想起来,主编一出差就把各项采访事宜都交给属下,自己则在晚餐时与大家碰面,了解工作进展,并且部署下一步工作。主编放手让大家去干,大家也颇有干劲;然而,在白日大家紧锣密鼓地采访了各位相关人士的时候,主编总是神秘地不在场。不过,当时布上自身的明亮熠熠闪光,他并不在意主编的去向,连困惑的心思也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因此,当明亮背后的阴暗面展示出来的时候,太过明亮的他着着实实地与它战斗了一番,这也正像许多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般。
一日,在人声鼎沸的中国城海鲜酒楼里吃晚餐,主编脸上冷不防地露出暧昧的微笑,放下筷子问道“你应该有去玩过吧?像你这样的年龄,对女人肯定很…”
见布上一副充满困惑地看着自己,正期待着下面的话,主编端起酒杯住了口。另一位同事接着问:“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吧,二楼的夜总会,各种各样的都有……女人,我们去玩个痛快嘛。”
“我不去。”
布上寻思了几秒同事的意思,一阵战栗,脱口而出。然而话说出口,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不再正视主编和另一位前辈。主编看着中庭透明明亮的水晶灯,呷了一口红酒。
“你们去吧,我想到处逛一逛。”话虽如此,中国城的辉煌所带来的震撼感瞬间破碎了,变成了一堆腐朽。主编的话刺伤了布上心目中所珍视的情感的高贵和圣洁感,就譬如别人对他说“你去找个情人”般地随意,践踏了他心目中对于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非此不可的女人的执念。
虽然流金溢彩背后的黑暗正在调查之中,但与自己长日相处的领导说出这种话,白日他所不在场的时间里,又去做了什么?平日敬慕的高尚人格的主编竟然也是做这种事的人,布上顿时感到胸闷气短,虚弱无力。他艰难地作了告辞。
独自游走在街头黄昏与夜晚的界限,布上内心充斥着懊恼与自问。
天空如此干净,一阵风就能带走所有,一场暴雨就能冲毁一切,整个世界,唯一的浊气来自于我们人类。
我们调查黑暗,不是为了推翻黑暗吗?
我们描写人心的污浊,不是为了清洗人心的污浊吗?
然而为什么,我们自身也是浑浊的一份子呢?
毫无疑问,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寄生虫。
我所追寻的如水晶般纯净的世界,无论如何果真都是不存在的吗?
他们也好,主编也好,这个乌央乌央充满人的世界果然是纯净不起来的…
雨后瑰丽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空。他疯狂地跑向了海边。当晚,布上第一次在海边看到了硕大无比的月亮。
天顶上,厚实紧密的纤维一样的云层,环绕、挟裹着的月亮,像初生的婴孩被紧密呵护着,明澈清晰;银白色的沙滩,翻滚的海浪,长长的海岸线,无不笼罩在银白色的圣洁光辉下。布上决心将下午的不快都暂时忘记。
赤脚涉足在静辽的天地里,踩在软细的沙上,踏着翻卷而来的海浪,他情不自禁地跑来跑去,用力踢踏着脚步,在没过脚背的海水里转着圈踏着水,想象着自己在月光中飘起来,升起来。
整个世界恍然只剩下了自己,不觉得孤单,唯一的自己与内心激昂,与月亮清透的光融为一体。海滩阒无人迹,万物一片宁静,唯海浪潮起潮退。
回到酒店已是半夜两点,已然喝醉的同事来告知今日休息,自由活动。出门时,他将布上放在地上的袋子踢倒了,那是中国城业主送的“中国城”雕塑纪念品,每人一份,刚来的那天,主编的袋子上面还有一个鼓鼓的红包,他把红包揣到包里,将装了雕像的袋子给了看门的人。
当晚,布上在笔记本上写道…
在科学的定义上,天顶的月亮只是一个围绕地球而转的自然固态卫星,本身并不发光,需要靠反射太阳而发光。
太阳是多么炽热的天体,热烈、喧闹、扰攘,拥有着统治一切的力量。
而月亮,一言不发的月亮却能借其强势,散发出如此清透的平静力量,让万物呈现出宁静的姿态,抚慰人心。
明澈清晰。海浪来来去去,舐舔着沙滩,亘古不变地呼应着月光的清辉。这种亘古不变的平静力量,我想要她深深地根植于我的内心。
我想我自己变成纯洁的化身,犹如那月光的化身。
我要用我自己,守护这个世界的纯洁,那顶在云层的包裹中宛若初生的月亮。
倘若如主编,如果我视她人为玩物,我便为这世间的浑浊尽献了一份力,正如人类的懒惰一样,只消瘫坐在椅子上,任脂肪肆意堆积,无所作为而至于有一天所到之处都要留下一滩去除不掉的油渍,这无异于认同丑陋,纵容丑陋,与丑陋为伍;这都是容易的事。
然而我并不稀罕,一方面这都是太过容易的事,另一方面,我痛恨堕落和丑陋;
就算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被肉食者视为无魄力,无能,天真无害,毛茸茸的小白兔,我也坚决不能堕落,我不要做随随便便的人,反而,我要将内心的小白兔放出来,任其伤害,任世界伤害。就算遍体鳞伤,我也要这只小白兔意志清醒地永远存活。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报复。
总而言之,我要扫去污垢,清扫污垢。
凌晨五点,布上想象着身着蓝布衫长袍的扫地僧,清扫佛堂殿门的画面而沉沉睡去。
而出差回来之后,主编并没有像布上所以为的可能刁难于他,反而将更多的工作交付于他。布上尽量躲着主编,不久,他却反而因为自己在内心与主编的周旋,为自己的小心眼耿耿于怀,而觉察到自己勉强呵护着保存下来的二十八年的纯净世界,开始慢慢出现了裂痕。
崩塌、坠落……
逐渐地,他开始在同事面前变得沉默寡言,但前辈皆认为这是迈向了更成熟稳重的标识,愈加对他信任有加。
在自己内心的犄角里,布上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更加无言以对。
两年后,警察在办公室带走了主编。彼时,他已经不再对这位昔日的主编气恼,甚至没有报复的快意,他只是很多时候仍旧不明白。听闻主编被捕与远在海岛的中国城经济犯罪有关。因业务能力出众,布上被同事推举为新的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