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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1 / 1)

傍晚之前,楼闵楼阙兄弟两人各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又带了些干粮,像平时出门访友一样平静地坐上马车,回到了县衙大牢。

二人走后,楼府彻底恢复了平静。

从大年初一到初六,本该是亲友往来最热闹的几天,楼家的门前却冷冷清清,再也没有人来过。

初七是三公子楼闳的冥寿,也是郑娴儿嫁过来整整一年的日子。

郑娴儿如今的身份是越来越模糊了。府中众人当面只以“奶奶”两个字唤她,背后便以“落桐居”三字指代,已经极少有人称她作“三少奶奶”。

但“三少奶奶”这个身份,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掉的。

比如今日,楼夫人一大早就派了人来,提醒她别忘了到祠堂去上香祭奠。

郑娴儿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楼夫人叫她去,她也就去了。

到了祠堂摆上香烛供果,郑娴儿便站在牌位前,笑了:“人死如灯灭,鬼神之说应该都是骗人的吧?我猜太太自己也不相信那一套,否则她就不敢叫我来给你上香上供了——除非她认为我有本事把你给气活过来!”

牌位当然是不会说话的,只有三炷香在香炉里袅袅地燃着,平白营造出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郑娴儿在祠堂里坐了小半个时辰,看着香烛燃尽了,便盖上香灰,关门走了出去。

出门却看见楼夫人在廊下等着她。

郑娴儿一怔:“太太怎么站在外面?这地方是个风口,冷着呢!”

楼夫人一语不发,转身推门进了屋。

郑娴儿只得跟了进去,看见楼夫人鼻子耳朵都是红的,不禁担心:“太太在外头站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楼夫人在供桌旁坐了下来,掀开香炉盖子看了看里面燃尽的香灰,叹了口气:“娴儿,三房这一脉香烟,不能断!”

“没断啊!”郑娴儿眼睛看着香炉。

楼夫人摇头:“你别装糊涂。我的意思是,闳儿不能无后!”

郑娴儿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楼夫人看着她,叹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三房了,可是……不管怎么说,你得为三房留下一个孩子来。”

郑娴儿不懂这个。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不懂。

楼夫人并不是只有三公子一个儿子,她怎么偏偏就那么执着于三房的香火呢?给死人娶媳妇、大费周章地过继旁人的儿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想抱嫡亲的孙子,直接给楼阙娶媳妇不就是了?

难不成楼阙也不是她亲生的?

这个猜测让郑娴儿怔了一怔,但她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

记得楼夫人曾经亲口说过“我只有闳儿阙儿两个孩子”,世人也都知道楼阙是府里的嫡子,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的。

所以,郑娴儿至今仍是搞不懂楼夫人这么强的执念是从何而来。

楼夫人自然是不会解释这件事的。看见郑娴儿久久不语,她早已急了,烦躁地站了起来:“楼家待你不薄,你可不要忘恩负义!你细想想,要不是为了闳儿的婚事,你这辈子怎么可能进到楼家来、怎么可能见着阙儿!如今你一门心思奔着阙儿去了,三房怎么办?府里费了那么大的周章把你弄进来,一向也不曾怠慢了你,你怎么忍心让我的闳儿绝后!”

“太太,”郑娴儿叹了口气,“我没说要让三房绝后啊!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等这桩案子了了,咱们就好好物色一个好孩子过继进来,顶着三房的门户……我跟桐阶这辈子多半也就是现在这样了,您还怕我跑了不成?”

楼夫人闻言略略放心,眉头却还是拧着:“阙儿他,没提过你的名分?”

郑娴儿迟疑着,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

楼夫人怔了半晌,终于叹道:“那也罢了。孩子的事,咱们还是要尽快。可惜如今咱们没有同族本家了,异姓的孩子不能收继,只能算是养子……你若是能自己生一个,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娴儿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才讪笑道:“太太别吓我了!”

楼夫人白了她一眼:“再混账的事你也没少做了,生个孩子怎么了?我看这半年你把府里的人管束得都不错,没有一个敢到外面去乱说话的。到时候生了孩子,对外只说是抱养的就是了,谁还能来扒你的肚子看你生没生过不成?”

这几句话若没有上面那个前提,郑娴儿还是爱听的。毕竟得了楼夫人的首肯,她再“混账”起来也可以少几分顾虑。

可是如今,她的心里却只觉得反感,好像自己的肚子被人算计了一样。

孩子对她而言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果楼阙喜欢,她生一个来玩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生孩子这件事被赋予了“延续香火”的任务,她就非常不喜欢了。

如果这个“延续香火”竟不是给楼阙,更不是给她自己,而是给一个“外人”,郑娴儿觉得自己没跳起来骂人就已经算是很有修养的了。

让她生个孩子给三房延续香火?想也别想!

郑娴儿动了气,肚子里又疼了起来。

楼夫人见她捂肚子,眼睛立刻亮了:“前几天我就看着你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已经有了?”

郑娴儿立刻摇头:“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什么意思?”楼夫人的眉头拧了起来。

郑娴儿避开她的目光,冷淡地道:“我身子不好,生不出来的。太太想要孙子,还是另想别的法子吧!”

楼夫人盯着她看了半天,仍不死心:“生孩子这件事,是个女人就会,哪有生不出来的?你还年轻,这事也不用急。”

“太太刚才不是还说要尽快吗?”郑娴儿反问。

楼夫人笑了:“我说‘尽快’,是要你尽快作打算。只要你答应了,这事就不急!”

郑娴儿很想直接来一句“我不答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谎话:“怕是要让太太失望了。我小时候有个很灵的算命先生给看过,说我没有子孙缘,这辈子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我爹当初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把我卖了。”

上了年纪的人最信命。楼夫人听罢果然冷静了下来,两条眉毛拧得死紧死紧的。

郑娴儿装出一副伤感的样子来,蹲在楼夫人的脚边握住了她的手:“太太,我知道梁儿的事让您伤心了,可这世上的好孩子还多,您又何必灰心!我觉得上次那个林逢春就很好,如果太太还是不放心,咱们可以细细地打听着,看有没有刚生下来的孩子养不起要送人的、或者干脆叫养生堂那边帮咱留心着……从小养在身边教导的娃儿,跟自己亲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楼夫人呆坐了好一会子,脸上仍是伤心失望之色,显然并没有被说动。

郑娴儿想了一阵子,又补充道:“而且太太您想想,如果真是我自己生了孩子养着,那孩子相貌上总会有几分像我吧?小时候还好说,等孩子大了带出去,旁人会怎么想?”

“这……”楼夫人倒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郑娴儿赔着笑,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太安心吧,咱们家教出来的孩子差不了,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打紧?”

楼夫人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那也只好罢了。等阙儿他们的案子结了,咱们就……”

“太太、奶奶,出事了!”一个小厮一路狂喊着,从外面飞奔了进来。

“怎么回事?!”楼夫人和郑娴儿齐齐站了起来。

那小厮喘着粗气冲到门口,“噗”地一声便摔在地上了。

他也不急爬起来,就那么趴在地上急吼吼地道:“出大事了!外头都在传说京里派了一个什么大理寺的钦差过来,抚台大人也来了,好像是说明后天就要审咱家爷们的案子!传话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上头好像有点要催着定罪的意思,已经有人到褚先生家查抄书房去了!”

“书房不是早就抄过一次吗?”楼夫人不以为然。

小厮急道:“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钦差大人从京城带来的几个书生亲自上门查抄,说是不查出问题来决不罢休的!”

正说着话,胡氏也在别处听到了风声,抱着铮哥儿风风火火地来了。

郑娴儿扶着桌子,沉吟道:“这么说,事情恐怕不妙!诗词文章的事,一百个人能说出一百种解法来,要找把柄还不简单?只要闭着眼睛乱解一气就可以了!前些年的那几场文狱,不也都是因为一些模棱两可的诗句闹出来的吗?象征、隐喻、影射……他们有一百种办法把一首寻常的诗扯到朝政上去!”

楼夫人和胡氏都是不通学问的,但郑娴儿的这番话她们还是听懂了。

郑娴儿自己的心里倒也不甚清楚这些事。刚才的那几句分析,大半是她年幼的时候从隔壁那个老先生那里听来的,鹦鹉学舌而已。

不管怎么说,此时婆媳三人都已经隐隐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胡氏急得嘴角都抽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们随便找到一篇诗词文章,就可以给咱们定个大逆不道之罪,咱们还没处说理去?”

郑娴儿苦恼地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叫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先前是上边有事拖着,黎县令不敢审。如今上边明说要往‘有罪’这一边靠,咱们怕是……凶多吉少!”

胡氏立刻跳了起来:“不行,我得去牢里问问大爷去!”

郑娴儿立即拉住了她:“来不及了!而且,如今京里来了人,恐怕也不会再轻易让咱们探监了……咱家的身份,压得住黎县令,压不住京里来的钦差大人啊!”

“那你说怎么办?!”胡氏没了主意,脾气也就上来了。

郑娴儿倒顾不上跟谁生气。略一思忖之后,她狠狠地咬了咬牙:“大嫂,你即刻叫人悄悄地把大哥屋子里所有的书籍纸张全部送到藏书楼去。注意是‘全部’,你们的院子里连一张有字的纸都不能留下!太太,书房那边虽然藏书不多,但也要收拾干净,包括老爷的屋子、安姨娘的院子……总之这府里所有的字纸全部送到藏书楼!空下来的书架书桌,就随便摆些瓶瓶罐罐,若是还空着,就到园子里去弄些石头树根之类的东西洗干净了摆上!”

楼夫人和胡氏一一答应了,正要跑回去办,郑娴儿又沉吟道:“还不行!还有墙上的书画、有铭文的古董花瓶……总之请太太和大嫂多留神,凡是有字的东西都不要疏漏了!”

楼夫人点头道:“这也不难。我去盯着宁萱堂、寒香斋和书房,你大嫂照管寄傲轩和慎思园,祠堂、会客厅和听松苑就交给你,务必处理得干干净净!”

郑娴儿点头:“没错。到时候他们不来搜最好,要是来了,咱们就跟他们撒泼打滚,死咬着说咱们府里的人都不读书,他们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可是,如果他们要搜藏书楼……”胡氏发现了最大的漏洞。

郑娴儿昂起头,绷着小脸一字一顿地道:“藏书楼,我守着!”

有了这句话,楼夫人和胡氏就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于是楼家各房各院的丫头小厮们都行动了起来,捆书的捆书、收字画的收字画,忙而不乱。

贵重的字画用箱子装了,稀罕的书本捆成大捆用白纸包了,那些不知道有用没用的字纸也结结实实地捆成小捆,悄无声息地送进了藏书楼。

郑娴儿看着藏书楼前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们,心中稍定。

看来,宁萱堂和寄傲轩那边的事,暂时用不着她操心了。

听松苑这里却稍稍有点儿麻烦——楼阙院子里使唤的人少,最得力的钟儿又跟着一起关在了牢里,这会儿遇上收拾字画、分装书卷这些需要用心的活计,便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好在小厮们都还是勤快的,忙是忙了点,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书籍字画全都送走以后,卧房里便空了大半。郑娴儿带着人从库房里搬出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瓶瓶罐罐来,疏疏落落地摆在了空下来的书架上,乍一看倒也还算雅致。

这一收拾,就收拾到了日落时分。

郑娴儿见搜查的人迟迟没来,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谁知一转眼就听到了消息,说是在褚先生的家里发现了好几本大逆不道的诗集,还有一些书稿也都是很骇人听闻的。这会儿,褚先生的老伴和儿子儿媳并几个孙子都被捉了去,押进大牢里关着了。

楼夫人听见这话,立时骇得面如土色,急急地来找了郑娴儿:“褚先生一向看重阙儿,如今褚家遭了难,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咱家了?”

郑娴儿坐在楼阙的书桌上,怀里抱着那幅“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刺绣,发了一阵子呆。

“你说话啊!”楼夫人急了。

郑娴儿苦笑了一声:“恐怕是跑不掉了。我先前还存了几分侥幸,想着今天既然不来,或许就不会来了,谁知……那帮人恐怕是在褚家折腾了一天,找到了‘证据’才肯罢休的。照这个规矩下来,轮到咱家的时候自然也是一样的下场。”

楼夫人像是掉了魂似的,好半天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郑娴儿忽然问道:“要不,咱们今夜点一把火,把藏书楼烧了?”

楼夫人一惊,忙道:“不成的!水火哪有听人使唤的?今儿刮的是东北风,一个控制不住,全府都得给烧干净了!更有甚者,就算你把全府烧干净了,藏书楼里也未必能烧得彻彻底底,只怕到时候‘证据’没销毁,反落下个‘毁灭罪证’的口实!”

郑娴儿听到这话,心里反倒镇定了下来:“既然这样,咱们也没法子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楼夫人知道这是实话,一时也没有旁的可说。

郑娴儿站了起来,叹道:“太太先回去歇着吧,明天说不定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不错,”楼夫人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坚毅,“楼家还没倒!就算他们找到了‘罪证’,不到砍头的那一刻谁也说不准后面会怎么样!咱家只有女人撑着是不假,可也未必就弱了!我是二品诰命、你有‘贞妇’的身份,这都是咱们的本钱,你得跟我一起撑住!”

“太太放心。”郑娴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先前来过这院里的那只鸽子,带来的消息是“灯节”。

灯节当日,京城里必有重大变故。郑娴儿虽不知详情,心里却莫名地坚信:过了灯节,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不着急杀头,熬过十天半个月有什么难处?

楼夫人看着郑娴儿的脸色,心中暗暗欣慰。

其实,她这次到听松苑来,就是来试探郑娴儿的。

郑娴儿的身份特殊,即便楼家判了罪,她也不会被拉去一起砍头。

楼夫人知道郑娴儿是个硬心肠的,因此生怕她在这个紧要关头撇开楼家众人自寻生路去。

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暂时放心。

无论如何,一定要拖着她跟楼家共进退!——楼夫人在心里暗暗地想着。

郑娴儿送了楼夫人出门,回来就吩咐小厮们:“把我的这几个箱笼也一起抬到藏书楼去!”

“奶奶不在这边住了?”小厮们有些惊愕。

郑娴儿点点头,把听松苑的几个小厮都叫过来,嘱咐道:“你们记着,明日若是有人来,就大大方方地让他们搜。谁也不许说我来住过,旁人若问起,一律说我自从落桐居被烧之后就一直在藏书楼住着!”

小厮们立时明白了她的意图,一迭声地答应着了。

郑娴儿看着他们抬箱笼,又嘱咐了一句:“我走之后,你们再细细地把这里检查一遍,凡是发现有字纸或者我的东西落下了的,都要送到藏书楼去给我!”

千叮万嘱,心里终究还是不安的。

藏书楼一向忌讳生火,如今却也顾不得了。

郑娴儿住进了二楼那个隐蔽的房间,叫丫头们点了好几只火盆烘了大半夜,总算是把这冷冰冰阴森森的屋子烤得暖和了些。

郑娴儿一夜没睡好,快天亮时才勉强合了合眼,还没睡稳就听见外头传来了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怎么了?”郑娴儿起身叫人。

小枝立刻扑了进来:“奶奶,官府来人了,说是要搜府!太太那边正在顶着呢!”

郑娴儿披衣起身,宁萱堂的珍儿便走了进来:“太太一个人怕是顶不住,奶奶您……”

郑娴儿淡淡地道:“我去了一样顶不住。对方背后是钦差,奉的是皇上的命令,咱们谁敢阻拦?”

珍儿知道这是实话,眼圈立刻就红了。

郑娴儿拍拍她的手,笑道:“别怕。回去悄悄地跟太太说,拦不住就别拦了。别这桩案子没掰扯干净,又给自己招来了旁的罪名。”

珍儿没法子,擦着眼角出去了。

郑娴儿起身找了一套银白的袄裙穿在身上,自己梳了个式样最简单的圆鬏儿,光秃秃的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

小枝在旁笑道:“你嫁到楼家也有一整年了,只有今天的样子最像个寡妇!”

“像寡妇,那就对了!”郑娴儿自嘲地笑了笑,坐到窗前开始绣花。

小枝呆了:“都大祸临头了,你还有心思绣花?”

“不然怎么办?出去跟人拼命么?”郑娴儿反问。

小枝想了想,笑道:“你至少装装样子,免得别人说你是缩头乌龟!”

郑娴儿白了她一眼:“缩头乌龟就缩头乌龟!你有在我这里说嘴的工夫,先到外头找根绳子替我挂到走廊的梁上去!”

“干嘛?你要上吊啊?!”小枝跳了起来。

郑娴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没错啊!官差都打上门来了,咱不上吊怎么办?难道真让他们拖到县衙里去扒了裤子打板子么?”

小枝打了个哆嗦正要出门,便听见楼下嚷了起来:“奶奶,不好了!太太拦不住,官差往后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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