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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昨天,我的昨天已经埋藏,我也不喜欢工作,谁喜欢工作是孙子。爸爸以前开导我,工作是义务也是权利,一个人有了工作才有了立身之本,但我总嫌这话说教味儿太重,他自己也未必当真。
今天是星期几,该不该上班呢,要是星期天我就不去了,一大早想起要起床要看上司的脸要工作就觉着烦,我睡了多长时间了呢,大阳已爬的老高了。怎么搞的,衣服散落一地,空隙间还能看见红唇和圈圈留下的遗物,嗳,玉呢,不会丢掉吧。听说遭受牢狱之灾的人,出来之后一定要扔掉囚衣买身新衣服换上,我那虽不是监牢,但派出所总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中午回来,借把扫帚来,把这些脏衣服和垃圾一起扫掉,不过,应该找到那块绿玉,我要把它送给红唇。
院子一个人都没有,王叔是不是出去遛狗了,或许是在外面吃早饭。我们通常在同一家小饭店早餐,王叔和爱斯特遛完早就去,所以到的早。王叔趴在桌子上,爱斯特趴在王叔脚前,吃饭时,王叔先分一半给爱斯特,叫一声—乖,然后才轮到自己。每每我到那儿他们已吃完出来了,爱斯特在前面,王叔在后面,爱斯特撒开要奔,王叔又拉链子又是骂,两个之间就这样不停地闹别扭。
手机该充电了,充电器在包里,包里还有一节竹笋,几块小石头,五六片红树叶子,有时间要倒出来整理整理,哎,怎么才星期二?——八点了,吃早饭去。
太阳是新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街道上刚洒了水,清凉干净。那家小饭店不知什么原因关了,换上了装修公司的招牌,在它北面,隔两门脸新开了一家——大宅门面馆,它的前身是东太平洋百货。面馆里雾气霭霭,吱咂盈听。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一堵墙,墙面泥灰斑驳棱缝森然。我要了一坨蒜,叫了一碗杠子面,一边剥蒜一边等面。王叔和爱斯特不在,大概是吃完走了。
哎呀,是你呀!说话的青年人在对面坐下。我接住他伸过来的手,问了个好,却想不起他是谁。这家的面不错,大骨熬汤——老板,来一碗双份的——听老大说,你去y市玩儿,昨晚刚回来,怎么样,有没有艳遇?我昨晚回来他咋知道?他比狗还要聪明,噢,***原来是鸡的弟弟。虽然我有点不高兴,但我还是谢了他哥哥,要不然我现在还在y市呢。他提起我在y市有警察交警朋友,我连忙否认,他说我谦虚了,还要请我多帮忙,他哥哥他们跑客运也不容易,谁都来管,到处要花钱,请我务必约个时间,哪个星期天去一趟,请那些警察交警朋友们搓一顿,在一起增进加深一下弟兄们之间的感情。我说我真的不认识他们。他打断我,不容我解释,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是兄弟,往后我的事就他的事,王总和他们家是亲戚,有什么事言语一声。他付了账,拉着我,我俨然是他肝胆相照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的办公桌不在了,失踪了?三胖子大概没听见我的话,头也不抬,继续擦拭桌椅。我又问了一遍,他点点头,转身出了门。胖子中邪了,一大早又跟谁呕气呢?陆续进来的同事事先约好似的,个个含脸不出声,对我的招呼问候全都点头作答。气氛有点怪异不对头,我感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好像是个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为什么这样呢,这样孤家寡人站着总不是事儿,谁能告诉我应该去哪儿呢?
回来啦,小任,玩得咋样?科长抚着啤酒肚边走边问,看来还不错吗,人都胖了。我嗯一声,问个好。科长叫起屈,好个屁呀,这些天忙死了。胖子迎上来,对着科长的羊毛衫和皮鞋就是一通猛夸,这时其他人纷纷站起围拢来,又是一番精心的褒扬。科长说羊毛衫和皮鞋还是今世缘集团去年发的纪念品,没穿过几回,挥挥手让大家回去工作,回过头叫我跟他走。
科长室养了不少盆景,大大小小有七八盆。科长站在美人蕉后面,指着枯死的文竹连声惋惜。他倒了杯水递给我,叫我坐下,要我讲讲公休假的见闻,他很想听听。我简单说了说,有关失踪的事,我一个字也没讲。他问我是昨晚回来吗,我说不是,——我刚回来,昨天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奇怪地盯着我,停了停,他说我不在这段时间,科里适当进行了人员调整,我的工作转到了三胖子手里。我的办公桌吗,人事科需要,来人挪过去了。
我要去人事科办理销假手续,他说不必了,现在公休假调休的权利下放到各个科里,科里掌握就行。你刚回来,放你两天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我谢了科长,他说,没什么,都是小兄弟吗,我再次谢了他。他说他听说我在y市遇上一点小小的麻烦,当然了,不要介意,他只是随便问问,现在事情该处理完了吧。我刚想解释推迟回来耽误上班的原因,他说我的精神看上去很不好,要我先回去休息。我感到自己感动了,抽烟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
科长叹息一声,数说这工作没意思,整天受气,他有个表哥在南京办了一个大公司,要他去做副总,问我愿不愿跟他去,因为我是个坐得住的人,我说要考虑考虑再回话。他说这样也好,劝导我,青年人要放宽眼界,胸怀远大,趁年轻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不能一辈子闷在这种小地方。(我点点头)。凡事要想得开,大家在一起是缘分,没有谁愿意开罪于人。
我问y市有警察来过是吧,他说,没有,没有,看看我又说真的没有,但他无意中听到人说起过一点,没有人找过他,如果有人来过,应该是去了人事科。我打算详细叙述一下失踪的前后经过,他摆了摆手,他说要打个电话,王总下午两点开会,有一个很急的材料要赶,让我回去休息,工作的事等过两天上班了再重新安排。我说了声,再见,就出来了。
我在天空自由地滑行,每一步都踩着城内林立的高楼,我的心早已飞到竹海飞到天涯海角,我是传说中的神行太保,也是那条在麦田上疯跑的守望狗。我的脚下绊了一下,门卫异样地瞧望,我喊了声,下班啦。我不想回小屋,那里太小太安静了,我要先去刀郎工作室理个发,再去天上人间泡把澡。劳作的是骡马,休闲的人才是风景。
刀郎是个哑巴,我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跳进躺椅,枕上水池,刀郎却要我起来,让我穿上白外罩,替我整理好衣领,上下端详两眼,笑笑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才扶我躺下。刀郎显得非常开心,这一点从他划动的指尖上我能明显感觉到。我认识刀郎三年,从未见他这么高兴过,在整个洗头过程中,刀郎不停地笑。剪发时,刀郎指着坐在后面的人,又做了几个抹脖子的手势。我陪着他笑,我懂,他是说还有几个人在等,因为我听到他们正在说话。
昨夜,城里的狗整整狂了二三个小时,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后半夜就没怎么睡。狗疯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叫的那样凄凉哀恸?现在想起来还觉着可怕,你想想要是全城的狗都疯了,攻击人类,人类怎么活?
春天,狗扎堆,说不定是争风吃醋闹的。你那都是杞人忧天的瞎想,狗就是狗,还能坏过人吗?
你比狗坏。不,狗比你坏。
你跟狗一样坏。
不像。一定是狗看到了什么事,从未见过的怪事,比如怪兽怪物什么的。
这有点靠谱。但我觉得可能要发生天灾自然灾害,地震海啸,鸡狗蛇鼠之类的小动物对灾害性气候比人敏感,稍有苗头就能感知。这种感觉人就不如狗了。
回去再观察观察鸡鸭老鼠有没有什么反常动向,及时通知他们,逃生去吧。
会不会是要出什么**,狗怕了呢?
那人能看不出来吗。
人眼还不如狗眼呢,是吧?希伯来语有一种说法将人眼称作凶眼,而狗眼只是把东西看小了矮了。
现在疯狗会越来越多,你要是被疯狗咬了就死定了,卫生部疫情监测报告每月发布一次,狂犬病的死亡率是百分百。
艾滋病的死亡率也是百分百。
新华书店前面开小邮亭那家的二小子吸毒,听说得了艾滋病。
那小子的老婆也吸毒,上个月被送去强制戒毒,刚呆了几天就偷偷跑回来了,整天在外面瞎混。
他们的谈话越扯越远,我出来时仍在继续。洗澡时我一直回味着他们的谈话,又精彩又散淡,他们和一角先生一样机智,是一群有趣的人。有的人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坐在台上讲话作报告,说话就是他们的工作,这些人却倍受景仰和尊敬,人们赞扬他们什么呢,是他们对说话的贡献吗?如果真是这样,一角先生他们也应该给予表彰。
十一点,我坐上公共汽车回家,车子在家门前停下。下了车,看见妈妈系着围裙出来,手里拿拖把。我叫了一声妈。妈妈淡淡地说,回来啦,——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早上多买些菜。我说我去买吧,爸爸在家吗。妈妈说快去买菜。走远了,妈妈追着喊,要我多买点,说不定我弟弟也能回来吃。
我挑爸爸妈妈和弟弟爱吃的菜买了几样,又进商场买了两盒老年人营养液。妈妈在厨房里做菜,我帮着做下手打杂,她说要和爸爸离婚,最近他昏了头,胡说后悔白活了几十年,对自己的生活一点都不满。他是内分泌失调,神经病,动不动就骂人,单位领导和同事也骂,把人都得罪光了,日子没法过了。小的整天不归家,赌钱喝酒交些不人不鬼的朋友,回来就伸手要钱,不给就偷,买家里的东西,你看这家里都快掏空了。
我不想听妈妈唠叨,去看父亲,父亲正在看报纸。我说我到外地旅游了,他摘下眼镜,问我两三个月了,也不送点钱回来,我们吃什么。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还可以。他忽然想起似地问我刚才说旅游,去哪,几时回来的?我说今天刚回来。他说回来怎么不上班,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我告诉他,刚回来很累,科长准了两假。他问我工作怎么样,我说还是老样子,既不好也不坏。他要我好好珍惜,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劝他别和妈妈吵架,他一听就火了,他说,我都五十大几的人了,现在已退居二线了,说几句坏话也不行吗,几十年了,我装着和他们一样,温顺听话,专捡好听的说,现在我不想装了,我要说心里话真心话,要做一回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们说我是典型的攻击型人格,是一条疯狗,其实我是**的忠实信徒,我做人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们说我疯了,好吧,我犯太岁了,得狂犬病了,不怕传染的,想同归于尽的尽管来,我就是疯狗,逮谁咬谁,咬死人不偿命。我要陪他下盘棋,他说算了,他要一个人静一静。
站在廊檐下,我拿不准自己该留还是走。爸爸这是怎么啦?我看过一篇老年人更年期的文章,更年期和退休的老年人往往有失落感,情绪容易烦躁不安,不明原因地发火,过一段时间,习惯了自然就好了。吃饭时,大家都不讲话,爸爸吃了一点点就回房间了,他有午睡的习惯。我问妈妈弟弟去哪儿,妈妈说他是无头神,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没有个准点。我说吃完我去找找,看到叫他回来,妈妈催我快去,不要吃了,说不定我弟弟还没吃,正饿着呢,说着放下碗出去了。
我打弟弟的手机,妈妈说不要打了,他的手机关机。我打车到弟弟常去的几个地方,打听他的朋友都说这几天没见着他,不知道他去哪儿。打电话回去,妈妈急的不行,问我找到没有,我说没有,再说他那么大人不会丢的,妈妈很不高兴,斥责丢的不是我所以我不急,说完挂了电话。
车子在港口停下,我要下去看看,司机问要不要等,这里过往车少,水呀船的有什么看。过去,碰到大人们不高兴或吵架,我和弟弟就会跑来这里,坐在银杏树下,看船和船上的白烟。港口灰蒙蒙的,看不到船只进出,听不到汽笛声鸣,安静的如睡如梦。弟弟拿一把刀子,围着树刻写我和弟弟的名字,树上刻满了,弟弟开始在我的肚皮上刻写,疼得我大叫起来。我睁开眼,弟弟不在,弟弟的刀子也不在。站起身,我在附近的小店买一包饼干一瓶矿泉水,边吃边往回走。
小屋里还是有些冷,不过,现在上床是不是早了点,明天,上午看一场nBA,下午,苹果树也该开花了,去果园看看,一天就对付过去了。我踢了踢那堆脏衣服,看到那块绿玉,原来正躺在衣服下面,拿在手上,对着灯光,突然发现那上面的花纹和我腿上的胎记非常相像,怪了,我捡时是动物,红唇也看过是公鸡,难道它会变?头有点疼,明天再看吧。
王叔站在门外,神色凄然,欲说而无言,我请他进来坐,他犹犹豫豫地进门,还未开口,眼泪先流了出来。它、它、它…它不要我了,自己…走了。十几天大,我就抱它回来,喂它养它,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没听懂,问王叔,爱斯特呢。他举起狗链说,昨天下午,我带它出去,我去解个手,让它一个人站在外面,出来它就不见了。我到处找,见人就打听,人们都说没看到。天黑了,我怕它摸不着回家的路,在那等它,等它,它没回来。它嫌我穷,肯定跟人走了,贱货!我劝他,爱斯特也许迷了路,被好心人收养,过两天就会回来。王叔抹了抹泪水,说他们两人相处的不好,他常常打它骂它,它会气他的。这几天,它生了病,胃口不好,身体很差,路都快走不动了。它讨厌他了,他是个孤独没用的老头。我问他去过流浪动物收留处没有。他说,去了,那儿没有,下午向派出所报案,警察说,狗不是人,不归他们管,要我到别处打听。我说我明天出去帮他找找,他说它走了,不会有人要它的,它老了,脏死了,身上的毛掉得差不多了,不会有人要它的,它要死了,它是自己躲起来的。
我冷的要命,王叔却不断地讲起爱斯特,后来,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我回去了,你睡吧。
夜里,我醒了一次,听到外面好像有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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