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被送过来的时候，刚好四个月，还没断奶，闫文清那会儿正好生了陈曦，奶水足，于是帮着喂了两个月。
陆雨小时候生的白，眉清目秀，水灵灵的，常常被家属院子的奶奶阿姨们当成小姑娘。
陈曦对陆雨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楼上陆家哥哥真好看，好看的像是天边的月亮。
两个人一起上幼儿园。
因为陆雨的名字很像女孩子，下雨的雨，刚到幼儿园的时候，老师也错把他当成小姑娘，以至于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经常拿名字来笑话他，更送绰号“雨妹妹”。
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喜欢撒着欢的玩，唯独他捧着书埋头看，安安静静，像不存在一样。
那帮小朋友就在陆雨身后喊，除了喊绰号，还嘲笑他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说他的爸爸死了，说他的妈妈跟别人跑了。
陆雨坐在树下，愈发沉默了。他不争不哭，也不告状，就那么孤独的沉默着。
陈曦对陆雨的第二个印象，就是楼上的陆家哥哥不爱说话，不搭理人。
所以，她也不喜欢搭理陆家哥哥，还总是爱欺负他。
比如闫文清给两个人都织了毛衣，陈曦就要先挑漂亮的，再比如两个人吃西瓜，她就爱吃中间那块最甜的。陆雨从来不和她抢。他只是远远坐着，远离人群，不说话，在他自己的那个世界里，不知在想什么。
哪一天不一样的呢，陈曦也不记得了，大概是觉得欺负他没有什么意思，她反而不再欺负陆雨，他坐着，她也坐着。他看书，她就玩泥巴。
到了附属小学，幼儿园的小朋友就变成了同学。
同学们都说陆雨是个怪人，不爱说话，名字还女里女气的，连他的妈妈都不要他。
那些残忍的话从天真无邪的孩子口中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对陆雨的伤害。
陈曦气不过。她可以欺负陆雨，这些人凭什么欺负他？
等再一次听到那些话的时候，陈曦直接冲上去跟那个领头的男孩打了一架，把那个小胖子狠揍一顿，揍哭了。陈曦那天被请家长了，闫文清不问青红皂白，在老师办公室里就狠狠打了她一顿，还要她给小胖子道歉。陈曦当然不愿意，她一气之下蹬蹬蹬跑了。
她想，最好永远都不回去，急死妈妈！
她躲起来，夜黑了，她被咬了好多蚊子包，还很饿，肚子咕咕叫。
陈曦委屈的要命，然后，她就看到陆雨了。
陆雨背着他们两个人的小书包，无声望着她。
陈曦蹲在草丛里，灰头土脸的，像个傻瓜。
两个人一起回家。他们从幼儿园就同班，到现在小学了，还没有一起上学放学过。陈曦忽然很高兴，她闲不住，叽叽喳喳、自言自语说了一路的话，说哪种口味的冰棒好吃，说路口哪家的小人书便宜……
陆雨就那么一言不发，背着两个人的书包听着。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他走了进去，陈曦愣了愣也跟进去。
陆雨拿零花钱买了一根冰棒，盐汽水味的，递给陈曦，是她刚刚说的最喜欢的口味。
陈曦呆呆的问，你不吃么？
陆雨摇头，他自小体弱，吃不了这些凉的。他背起两个书包，闷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步，说，陈曦，谢谢你。
这还是陆雨第一次和她说话，陈曦不知怎么脸就红了，她挠挠头，傻乎乎的笑了。
她舔了舔冰棒，只觉得真好吃。
那天，陈曦吃了陆雨一根冰棒，她想，就是回去再挨两顿打也值得。谁知陆雨帮她解释了前因后果。他说，闫妈妈，陈曦是帮我。
——陆雨没有父亲，出生后又被母亲送到这儿，闫文清喂过他，又给他织衣服和帽子，陆雨这一生只在闫文清那里得到过一点母亲的温暖，所以就这么一直喊着。
听到陆雨冷静的复述那些残忍的话，闫文清偷偷抹泪了。
陈曦那天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骂，还高高兴兴的和陆雨分了个西瓜。
外面下雨了，两个人蹲在阳台吃西瓜。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开心。
经过这件事，学校里再没有人说陆雨父母的事。
直到一九九七的春节，陈曦第一次见到了陆雨的母亲。
陆雨母亲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她生的很美，像电视里的大腕明星，穿一件旗袍，外面罩着羊绒大衣，手腕上还戴了一枚玉镯子。他的母亲不过呆了半天就走了。陆雨没有送她，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人坐车离开。
他抿着唇，一整天不说话，埋头捧着《时间简史》看。
见他闷闷的，陈曦提议说，陆雨，我们看那天的电影吧？
什么？
就那个孙悟空和白骨精啊。——那一年的春节，央视第一次播大话西游，陆雨那天极难得笑了，陈曦一直都记得。
陈曦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本想偷偷买小人书的，结果到头来为了陆雨，买了一张大话西游的盗版碟，还欠下十块钱的外债。
暗淡的黄昏里，两个小人挤在一起，凑在同样窄窄的电视机前，目不转睛。
眼前是漫漫黄沙，还有迷幻的笛子声……
像个梦，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
陆雨成绩好，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跳级上了初一，初二的时候又跳级，等他到高三，陈曦在初三……
两个人还在一个学校，只是不再同级同班。
不在一个班，两个人只能在上学路上遇到。
陈曦觉得很神奇，以前两个人在一个班的时候很少一块上学，陆雨那人一向起得早，她下楼的时候总是看到这人骑单车的背影，而现在他年级越高，反而越发懒散。
两个人在一块的时候，陆雨依旧沉默，陈曦依旧叽叽喳喳，说一天遇到的趣事，说班里的同学，笑个不停。
她的世界永远都是那么开心，仿佛所有一切都是明艳的，多姿多彩。
陆雨就那么听着，安安静静，在他晦暗的生活里遥望那个明艳的世界。
陈曦是他接触这个世界的通道，他这辈子都离不开她的。
从那一年陈曦为她打架开始，他就知道的。
在没有陈曦陪伴的其他时光里，陆雨的话更加少了，也愈发沉默。
他还是个怪人，他依然是个被母亲放弃的孩子，他依然什么都没有。
那一年，他的高考成绩很好，母亲又来过一次，问他要不要出国。陆雨拒绝了。他不想给爷爷奶奶增加负担，也不想花那个女人的钱，更不想离开陈曦。
陆雨最后出乎意料的选择留在从小长大的大学里，念理论物理专业，而陈曦则如愿进了附属高中。
高中的时候，陈曦个子长高了，皮肤很白，走在人群里，格外打眼，偷偷打量她的人多了。她开始收到情书，收到男孩的暗示，就连下晚自习，也有人要送她回家。
陈曦把这一切当成青春期的烦恼说给陆雨听。
说到最后，陈曦说，要不你晚自习来接我吧？以你的条件，肯定能把他们吓走，
那个时候陆雨越发长得好看，眉眼精致，轮廓分明，唇红齿白，像漫画里走下来的男孩。
陆雨沉默片刻，说，好。
第二天晚上，他在学校外面等陈曦。
下雨了，他撑着伞。
暗沉的夜幕下，男孩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陈曦远远看到的那一刹那，心头忽然砰砰跳了两声。她看着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有一个念头不可遏止的在心上蔓延、疯长。
陈曦跑过去，躲在他的伞下。
两个人并肩回家。
陈曦头一回反常的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脚步的水洼，看着身旁男孩的球鞋。
她的心慌乱跳了一路。
她甚至有点不敢抬头看他。
最后，反倒是陆雨先开口了，他说，陈曦，我想改个名字。
陈曦楞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肯定是有人又拿他的名字取笑。
她气急，撸起袖子就说，哪个混蛋，我去揍他！
陆雨忽的笑了，他说，陈曦，你怎么这么暴力呀？
陈曦很少见他笑，陆雨笑起来，清冷淡漠的眉眼缓缓舒展开，像一幅画，眼尾稍稍上挑，好像含着温柔的水。
陈曦呆了一呆，又默默垂下头去。
夜好安静，只有下雨声落在伞面上滴滴答答作响。
陈曦还是低着头，她说，陆雨，你知道么，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根本不用改。
陆雨脚步一顿，陈曦也停下来看他。
她说，用方言念，你的名字就是下雨的意思，多美啊。
那样温柔的话，是陆雨第一次听到。
陈曦不好意思的笑了，她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陆雨看着她，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明艳的世界，而她就是那个世界里最美的一束花。
他离不开她的。
可是，他只能远远看着，不忍采撷。
他永远是晦暗的，痛苦的，被人遗弃的那一个。
二零零四年，陈曦高考结束，陆雨大三要去美国读博。
那一年，他们在海边留下了一张合影。
那一年，陆雨孤身离开。
所有人都以为他飞去了美国，直到陈曦收到从新疆寄来的那册日记……
陆雨走了，他短暂的一生，唯独见过那一次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