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漫长而凌乱,却并没有天绯的踪迹,怅然睁眼时天近黄昏,毫无意外地,又看见了莫伤离那张遭人恨的脸。
“苍天啊,你总算醒了!”丫抚着胸口热泪盈眶,“刚刚我还想小软软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觉得好点了么?”
苏软嘴唇动了动,莫伤离附耳上去,才听清她说的是:“好你妹……”
莫伤离倒也不往心里去,在袖子里摸啊摸的,半天才摸出一片孤城花叶,小心地塞在苏软嘴里:“天色不早,江上的毒疠又要起来了。
苏软“噗”地一声,将那花叶吐出来。
“别闹,那些毒雾很厉害的,就算是城城和小锦他们,不含上一片也不敢行走其中。”莫伤离好脾气地将那花叶拈起来,重又送到苏软唇边,“我们就要下船了,小软软那么恨莫伤离,总不能不看看莫伤离的老巢,就被莫名其妙地毒死了吧?更何况现在还远不到最后的时候,也许留着一条性命,就有机会逃出生天呢……”
莫伤离或许是个口蜜腹剑没羞没臊的人,却绝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更能打动人心。苏软默然片刻,张口含住那片花叶。
“这才是好孩子。”莫伤离一笑,伸手拉她起来,“前面就是恒年峡了,峡中没有毒疠,山水也甚好,软软可以到外面来看看风景。”
船行顺水,转眼已穿破空濛江雾,进入那片峥嵘奇绝的巨大峡谷中来,上有一脉长天,乱云飞渡,下有江水湍流,声若惊雷,两岸重山万仞,绝壁如削,虽被残阳染了一层鎏金暖色,却终掩不住峭拔崔嵬的磅礴气势,让走上船头的苏软看得出了神,半晌不发一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抹晚照也渐渐黯淡,前方宽阔的江面陡然向两侧分流,中有一片江滩,峦嶂高耸,怪石嶙峋,云烟袅袅,草木离离,再近时,似乎还可见楼台隐现,灯火
微明,被周遭铁幕玉带似的山峡和江水环绕,在暮色苍茫之间看去,仿佛画中仙岛,似真似幻,美得几近诡谲。
“这就是须臾洲,初月部族首领的住处,一切恩怨的起始之地。”莫伤离的语声极淡也极温柔,手中一件轻袍将苏软笼住,为她遮去透骨的江风。
恒年峡,须臾洲,初月无忧和夜雪的家……
苏软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莫伤离,他慵懒地伏在栏杆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察觉到小丫头复杂的眼神,粲然一笑,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小软软真是个没记性的孩子,对待莫伤离,心软可是很危险的……”
“……哼。”苏软没有说话,别过头去接着看风景。
长亭,栈桥,灯火如昼,岸边青石上“须臾洲渡”几个字,远远便看得格外清晰。桥头有颀长的身影临风伫立,银冠束发,绿袍如水,却是东方连锦。
“还是小锦最好了,深更半夜的也来接我们。”莫伤离感动地拉着苏软的小手,冲岸上挥。
“你没手么?”苏软没好气地挣扎,“要挥挥你自己的。”
“别那么冷淡,那是小锦啊。”莫伤离挥了挥手,示意楼船下碇。
“谁管你,现在你们都是我仇人!”
话虽如此,瞧见东方连锦,苏软心里还是略略有些宽慰的,虽不知道当日在云起别院,他提醒自己看月亮,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毕竟因为他的一句话,才找到了“万劫血月”阵法的命门。而后他便在天骁的剑下消失,现在看上去,倒似乎未受什么损伤。
这阵子经历了太多杀伐争斗,烂好人没出息的本性却依然固我,看见原本生死不明的熟人,此刻全须全尾器宇轩昂地在那站着,心里居然就有那么一丢丢莫名其妙的轻松。
敌也好,友也罢,现在既不是战场,活人总比白骨残骸要顺眼得多。
待诸事安排妥当,夜色已渐渐深沉。
苏软的住处是半山腰上依绝壁而建的一座小榭,飞檐反宇,玉砌雕栏,既精美又卓然不俗,榭外露台宽阔,对着恒年峡险峻的群山,仰可见星汉灿灿、明月皎皎,俯可瞰山岚缭绕、江水凝光,就牢狱而言,着实舒服得有些离谱了。
“真是个跳崖自尽的好地方。”苏软迎着山风伸了个懒腰,称赞。
莫伤离的脸抽了抽:“这里风大,要不然还是给小软软安排个山脚下的住处吧。”
“不,我喜欢这。”苏软展颜一笑,这厮不舒服,她就舒服多了,“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等到真活腻了的时候,住哪里都拦不住的。”
莫伤离有点哀怨地看着她。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自知插翅难逃,所以麻烦你把那些穿黑衣服的东东撤走,要是再发现一个,我就真的跳下去!”起初还打算平心静气地谈判,想起船上的经历,越说越恼,到最后就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威胁。
“好。”莫伤离点头。
“……真的?”答应得太痛快,苏软反而有点将信将疑。
“小软软既没有求死之意,我自然不用再派人盯着。这两日舟车劳顿,回头洗个澡吃点宵夜,就早点睡了吧……”莫伤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
“我说了我不吃你们家的东西。”苏软在他身后道。
“等会我派人给你送来。”莫伤离懒洋洋的应着,青衫飘飘地下了露台,走进夜色里。
苏软背靠了玉石栏杆,缓缓坐在地上,才发觉虽然身处南国,但在这莽莽苍苍的深山峡谷之中,晚风还是很凉的。
一夜一昼水米未进,饿得胃都有点抽筋,白日里跟莫伤离较劲,尚且能打起些精神,此刻莫伤离一走,顿时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抱了膝盖蜷缩在那里,动也不想动。
天紫那边……差不多也该完成任务了吧,她说过一旦脱身就会催动“离惊”,把自己这颗异世之心定点清除的,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见动静?
是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忽然良心发现,没好意思下手?
总不会是忘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能换回天绯的命,这趟买卖总是稳赚不赔的。
这么想着,心里渐渐云开雾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又是妖孽那张脸,每每孤苦无依的时候就会想他,想他此时身在哪里,正在做什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想着想着,胸口便有些疼,肚子,也就更饿了。
“……好想吃火锅。”手指在冰凉的地面上画着圈,几近叹息地自言自语。
“竹笋炖鸡和清蒸鲈鱼不可以么?”有人搭茬。
抬头,东方连锦提了个偌大的食盒,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
方才下船的时候,苏软没怎么和他说话,一来并不知道这人的立场究竟如何,二来如果当日他真是有意帮衬,那在莫伤离面前,就更不能连累了他。
“你怎么变成送饭的了?”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语气却还算温和。
“莫先生、连城,还有部族那些手下,你全都恨之入骨,我想了想,这须臾洲上能劝你吃饭的,也许就只有我了。”东方连锦学着她的样子席地而坐,“这里太凉,还是进房去吃吧。”
依然是记忆中淡定又亲和的东方连锦,远山春水似的眉眼,浅浅的笑意,全然不见了那日云起别院中,秒杀巨蟒时的妖邪阴沉之气。
“……你没事吧?”苏软忍不住问。
“怎样算有事,怎样又算没事?”东方连锦笑着反问,见她没有进屋去吃的打算,就将食盒中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竹笋炖鸡、清蒸鲈鱼、醉排骨、素炒时蔬,还有一大碗香气四溢的米饭。
“我……不吃你们的饭。”苏软咬着牙,艰难地拒绝。
东方连城摇了摇头:“你不是那么有气节的人。”
“我才不要吃那个疠江水做出来的饭!!!!!!!!!!”苏软怒道。
“原来是担心这个……”东方连锦笑道,“放心,这里一切饮食洗浴所用之物,包括水在内,都是从至少三百里外运来,与疠水毫不相干。”
“……真的?”
“笨蛋,抛开有毒无毒暂且不论,疠水是初月部族无数先祖的埋骨之地,我们又怎么会用这里的水来烹茶煮饭、沐浴洗漱呢?”
这个解释相当有说服力,所以东方连锦话音未落,饭碗已经被小丫头劈手抢了过去。
……
……
……
“……好了,再吃你会死的。”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东方连锦终于忍不住去夺苏软手里的筷子。
苏软恋恋不舍地缴械,拍拍圆滚滚的肚子,报仇雪恨似地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把今天的亏空都吃回来了……东方连锦,谢谢你……”
“我不过是跑腿罢了,”东方连锦苦笑,“饭菜是莫先生亲自安排的,你却不肯领他的情。”
“我谢你,不是为了饭。”苏软淡淡道。
并不再多说什么,他若懂时,无须言明,他若不懂,说也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