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鲲州城的早上,天空出奇晴朗,龙府大宅门口,苏软被三十几个龙夫人团团围住,风鬟云鬓,薄罗春衫,明朗朗、娇艳艳地占据了半边街道。
“小三十六,怎么就要走了呢?龙府不好么?”
“原还想着跟你学学怎么保养头发,你这头发多好啊,可你就要走了……”
“心肝儿,别走了吧,官人那么疼你,我们也舍不得你。”
“就是就是,留下来大家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别吵了,小三十六喜欢的又不是我家官人,六六,你挑的那个也不错呢,尤其是脑门上还有红红的胎记,怎么看怎么标致……”
“嘘,官人在旁边呢,怎么能夸别的男人?”
“他本来就很俊嘛,不过好像脾气很大的样子,六六啊,要是他以后欺负你,就回来吧,我们疼你……”
……
生生燕语,呖呖莺歌,絮叨又温情地充盈了耳畔,渐渐不知该回哪一句,于是只剩了傻笑,手被很多人握着,心中开始有了别离的感伤,想她自进龙府,与这些女子也不过几面之缘,直到现在,很多人也仍然叫不上名字,但此刻看着她们的笑颜,听着她们的挽留或者嘱托,竟真的觉出了一丝不舍,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正撞上人群之外含笑看着她的一双浩瀚眼眸。
公子澈,公子澈,只有在他的地盘上,人与人才可以相处得这样温润清透吧。
想着,不由微笑起来,双臂伸开,一个接一个地熊抱那些犹自喋喋不休着的女子。
虽然仍不能接受所谓娥皇女英共侍一夫这种封建又狗血的事情,也仍然不能体会她们的生活和她们的心境,但……要过得好啊,你们一定要过得好啊……幸福的相聚总好过怨憎会、爱别离,不论怎么样,能活得快乐,是最重要的吧。
出了人群,走到公子澈面前,太阳真好,明朗的光线洒在他亮银的发丝上,映进他的温柔的眼瞳里,整个人漂亮得有些不尽真实,相视一笑,很多想说的话,却又觉得不必再说了。
“珍重。”公子澈道。
“……你也珍重。”苏软说,忽然又想起什么,“阿九葬在什么地方?我还想再去看看它。”
对于那只鸟儿,总是心存愧疚,觉得它是被自己所累,要走了,怎么也得去祭奠祭奠,只是不知道它喜欢吃小米,青虫,还是肉呢?
公子澈怔了怔,随即又淡淡一笑:“这世上,还没有地方能葬得下它。”
“……?”
“它又没死,葬在地下,岂不是要聒噪得地府都永无宁日?”
苏软的眼睛亮起来,却又有些茫然:“可那天我明明看见它……”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阿九么?”
“……为什么?”
公子澈轻笑:“不过,下次你见到它的时候,怕是要改名叫做阿八了……”
……
天绯在不远的地方等她,雪似的身影,在阳光中很耀眼也很悠闲,待看到苏软和龙府的人道过别,向着自己飞奔而来,便伸出一只手去,牵住她的手。
“真好,阿九没有死……”苏软仰头望着他,笑靥如花,再不是之前愁云惨雾的模样。
昨夜,当被他抱着坐在月光里的时候,苏软忽然觉得,不应该再哭了。
无论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无论到头来结果怎样,眼泪都是毫无意义的,一生一世,一朝一夕,原也没多大差别,何必为那些长长短短的时间纠结,让一个原本就不甚开朗的妖孽,整日里还要对着张写满生离死别的苦瓜脸呢?
今天还在他身边,那今天就该快乐,也该让他快乐。他要天涯便随他天涯,他要海角便随他海角,天下之大,处处无家,也处处是家,至于以后……
……
以后……
这两个字于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也太过遥远,夏虫不可语冰,索性,忽略了吧。
“那只鸟原本就是东海中的九命鲲鹏,自然没那么容易死……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妖孽的表情依然凉得像水,但看着小丫头的笑脸,眼眸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渐渐柔软起来。
牵着她的手掌握得紧了些,没有像以往那样御风飞去,只是像对准备出门踏青的情侣,十指相扣,在柳丝如烟的青石路上信步而行。
走了一段,忽然又停住。
“公子澈,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没有回身,只是声音提高了些。
“放心。”公子澈淡淡的语声传来。
于是继续前行。
“他答应了你什么啊?”苏软好奇地问。
“……没什么。”妖孽面无表情。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不对,肯定有什么,我想知道。”
“……”
“天绯……”
“……”
“狐狸……”
“烦,你要是再啰嗦,就把你扔在这。”
“你不会。”
“我会。”
“你……真的会?”
……
“……傻子。”
海滨湿润的微风拂面而过,吹来长街尽头男子漫不经心的敷衍和女孩撒娇耍赖的坚持,公子澈凝立许久,忽然淡淡地微笑起来。
此一去山高水远,但,终究还是要重逢的吧……
那时,无论你是否还能像今天这般浅笑盈盈,我都愿意倾尽所有,换你一生无忧。
你曾说家就是可以等人和被人等的地方,那么如果从此刻开始,我在这里等着你,是不是可以说,这座大宅,这个人间,也就真真正正,算是我的家了?
近几日,每逢夕阳西下,晚饭之前,北疆深山的虎王洞府里就会上演幼儿园小班的传统戏码。
“斑斓乖,把这个喝了,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云姜端了碗黑黢黢、浓稠稠、气味刺鼻的汤汁,心平气和,软语温存。
“不喝不喝!我的伤已经好了,干嘛还要每天喝那劳什子的苦东西?!”斑斓隔了厅堂中厚重的石桌与云姜对峙,她向左他便向右,她向右他便向左,就是不肯去碰那药。
真真的受够了,这婆娘拿他当什么?药罐子?身上的剑伤明明已经痊愈得不能再痊愈,飞腾跳跃,闪转腾挪,做什么都可以,她却非说要固本培元,每天炖一碗黏糊糊的苦药,强逼着他灌下去,那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缺德的材料炮制,苦得让人想骂街不说,味道也极其怪异,那天早上她在洞府外熬药的时候,有只乌鸦正从头上过,只被这药味熏了熏,就直挺挺地从天上掉下来,居然还流了鼻血。
这种东西,也是能天天喝的么?!
“斑斓九,这药可是我用了半日的工夫熬出来的,你不要啰嗦,赶紧喝了吃饭。”云姜耐着性子,仍然苦口婆心。
“笑话,这一大碗喝下去,我哪还有胃口吃什么饭?!昨晚上喝了,到现在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今天我是决计不会再喝,有本事,你就踩着我的脖子灌下去!”
“你说……什么?”药碗放在桌上,蛾眉一挑,眼神渐渐变得娇媚又凌厉。
斑斓心中一凛,但堂堂北疆虎王,又岂能被个女人瞪瞪眼睛就吓到,于是梗着脖子,悍不畏死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今天决计不会再喝,有本事,就踩着我的脖子灌下去!”
“甚好!就照你说的办!”话音未落,健美的身躯已经腾空而起,雪白的赤足蹬上石桌,乌云压顶般向着斑斓直扑过去。
斑斓还未及有所反应,已被压得闷哼倒地,接着便见那孔武有力的美女从自己身上站起来,踩脖子,端碗,捏嘴,灌药,一气呵成。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你自找的。”拍了拍手,也不再去搭理犹自在地上躺着的目光呆滞的男人,翩然转身,出去准备晚饭了。
“……这……这也算是个女人么?”
虎王斑斓怔怔地仰望着洞顶,不觉悲从中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地疼,舌头也苦得发麻,然而比起**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创伤尤甚,正在泪流满面地琢磨着“吐币熬挠特吐币”的痛苦命题,忽听得云姜在外面一声欢呼:“软软,想死我了!!!”
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来,狂风般卷出洞府,花开如雪的杏树下,云姜正拉着一个温柔恬淡的女孩子又笑又跳,全不见刚才母夜叉般的凶悍模样,而旁边的白衣男子则仍旧凉薄妖孽,只是通身的冰冷乖戾之气似乎淡去不少,眉宇间也平添了几分沉静和洒脱。
“这是谁来了?”心中悬了多日的某块石头咣当落地,明明激动得想哭,却又深吸了一口气,故意冷言冷语,“亏二位还记得我这北疆山林,此番贵足踏贱地,是路过,还是蹭饭?”
两个没心肝的,既然已经安然无恙,就不晓得知会一声么?这么多天,人不来,信也不来,害他每日苦等,又要喝那婆娘的苦药,真真是苦到家了。不发几句牢骚,怎么对得起自己。
妖孽扫了他一眼,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苏软却认了真,吐吐舌头,乖乖地道歉:“斑斓,对不起,这几天碰上好多事儿,刚刚才脱身,你就不要生气了。”
斑斓见她态度诚恳,便也不再绷着,辽阔的大脸上顿时多云转晴:“不生气,不生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笑着走过去,明明是伸开双臂迎向天绯,却在走到近前的瞬间忽然转身,将一旁的苏软牢牢拥进怀里。
“还是我家小丫头乖巧,比那死狐妖懂事多了。”
苏软怔了怔,随即轻笑:“看你这没正形的样子,伤肯定是好了。”
“好是好了,只是……”原本想抱怨几句,下意识地转头,瞥见云姜媚眼如丝,便又咽了回去。
“放开。”天绯忽然道。
“啥?”斑斓不解。
天绯伸手抓住苏软的腰带,将她从老虎的熊抱中提出来,拎回自己身边。
“……小气。”斑斓嘟哝着,却又仔细打量着天绯,皱了皱眉头,“你已经救出了小丫头,是不是该还魂了?”
话说出来,两人都没有回应,狐狸扬眉看着天空,苏软却看着地面,清亮的眸子明显地黯淡了下去。
斑斓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
“怎么回事?”
“我们要在你这山里住上几日。”天绯笑笑,绕过他,拉了苏软向洞府内走去,“山洞暂借,你自生自灭吧,晚上,再找你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少了些,慢了点,但毕竟写到凌晨两点,自己觉得还算是认真在做一件事情,现在眼睛真的有些睁不开了,爬走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