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兵临城下的初月部落,雪狐王族却沉寂如一潭死水,没有主动迎击,没有严阵以待,没有哪怕是半点作为妖界霸主该有的反应,任由疯狂剽悍、所向披靡的初月族人长驱直入,一路摧枯拉朽,向着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渐渐逼近。
某日,天上忽然下起了雪。
那是千百年来,世间最奇怪的一场雪,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看不到雪白的颜色,每一片都是美丽而诡异的绯红,殷殷如鲜血,纷纷似落英,带着凛凛的腥甜味道,很快便铺满了山川旷野,让整个世界都陷入视觉错乱般的苍茫虚幻之中。
绯红色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雪住以后,罕见的瘟疫骤然在初月部落的族群里爆发开来,数日之内,族中染病垂危的军士已有三成之多,那些凶悍如妖魔,在一场场拼死绝杀中都没有倒下去的初月族人,此刻却敌不过这场从天而降的浩劫。
进攻的步伐被迫放缓,初月无忧逡巡在血红泥泞的营地里,妖冶的幽绿色眸子冷凝如冰霜。
“夜雪,你是擅长医术的,难道也没有办法么?”
“没有。”夜雪淡淡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也不知该如何医治这样的病,撤退,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撤退二字,说得极其轻松,向来温柔的眼睛里却多了些无法掩饰的漠然神色。
初月无忧蓦地回身,目光凌厉地看着他,许久,却又柔软下来。
“夜雪已经不喜欢我了,我知道……”轻轻的叹息,像个失宠的孩子。
夜雪皱了皱眉:“我没有……”
“你不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初月无忧走过来,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地牵住他的衣袖,“你不希望我和我的族人在这世上活得更长一些,你不愿意我能永远陪着你,夜雪,你想几十年后,眼睁睁看着我死了,被埋进荒野……”
“住口!”夜雪一声低喝,对于初月无忧,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看着那双绝美的绿眸瞬间泛起薄薄的水雾,心又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
“如果你只是想让你和你的族人长生于世,这样已经够了,进攻雪狐王族,是没有必要的。”略略俯身,抓住她的肩膀,漆黑的眼瞳痴痴看着她,竟带了些祈求的神色,像是要穿透她的心。
“我知道,可是……来不及了……”初月无忧轻浅的笑颜如一朵温柔而魅惑的花,素淡的软罗长袖款款扬起,在一片绯红之中,妖娆得旷古绝今,“夜雪,你看,到处都是血的颜色,多美,苍天告诉我说,我已经陷进这血色里,挣不脱,也逃不开了,那些被我杀死的妖魅,那些败亡的部族,不会给我回头的机会,前方的雪狐王族,东方的龙族,甚至是你的长风族,也不会给我回头的机会,夜雪,如果你不想看着我坠入地狱,就只能跟着我,登上这世界的最高处了……”
轻轻贴近夜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要用体温溶解掉那个男子身上冰冷漠然的气息,找回自己熟悉的暖意和温柔。
夜雪仰望天空的眸子里透着近于绝望的忧伤之色,却最终没有推开她:“找当地的巫医来询问询问吧,人的病,也许还是得由人来医治……”
……
找寻巫医并不是很难的事,日落时分,派出去的人就在几十里外的一个荒野小镇上找到了那个叫云歌的男子。
云歌进入初月部族营地的时候,脸上遮着浓雾似的面纱,只能看见一双漆黑深邃得让人心悸的眼睛,发丝如缎,长可及腰,一袭古朴的淡色长衫,广袖博带,全无修饰,穿在他身上,却有种难言的典雅奢华之气,于不经意间便摄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初月无忧在王座上打量着他,冰绿色的眸子里闪出些莫名的光彩,却最终只是嫣然一笑:“巫医?”
“巫医,云歌。”
“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脸?”
“姑娘眼中有太多的东西,并不缺这一张脸。”
“大战在即,可我的很多士兵都病了。”
“绯雪如血,是上苍的告诫。”
“上苍?他想说什么?”
“我不是上苍,我只是个巫医,上苍想说什么,姑娘其实已经很清楚。”
初月无忧起身离座,向着那个奇异的男子一步步走过来,如临水之仙,在他面前盈盈站定。
“你是巫医,你的心和上苍的心应该是相通的,告诉我解决的办法。”
“简单,”云歌柔和地看着她,“离开这里,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
初月无忧望着那双明月沧海般沉静而浩瀚的眼睛,神情闪过片刻的迷离,半晌,才淡淡笑了:“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能下定决心杀了你呢?”
春雪似的手指陡然伸出,扯下云歌面上的轻纱,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有了片刻的停顿,为初月无忧的举动,也为面纱下那苍白如雪的倾世容颜。
……从来……不知道男子可以生得如此之美……
云歌站着未动,任由轻纱从初月无忧的指间缓缓飘落,两人对望,目光半是冷淡,半是温柔,俯仰相视间的绝代风神,却让整个王帐都陷入一片几近窒息的沉默之中。
“从现在开始,你要留在这里,为我的族人治病。”初月无忧说,“在我进入雪狐族的王宫之前,不许离开。”
太阳在数日的阴霾之后重又照耀大地,绯红色的积雪迅速消解,渗入泥土,却又和普通的雪水没什么不同了。
云歌每日在初月族的营地上游走,给患病和未患病的族人们发放着他自己配制的草药,那药的效果的确神奇,患病的人开始有了轻松的感觉,未患病的,也再无人继续倒下去。
月朗星稀的夜晚,云歌坐在营地外的旷野上,独自抚琴作歌,琴声苍凉幽远,不绝如缕,能伤到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恬淡的语声响起,初月无忧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裙袖临风,像个绝色的鬼魅。
云歌住了弹奏,却并没有回头看她:“我叫云歌,你不记得了么?”
有柔软馨香的躯体靠着他身后坐下来,仰了头去看皓月长天,感受到那个宽阔脊背散发出的温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是云歌。”
“……哦?”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已经认识了你一生之久,你可以是我的情人,也可以是我的死敌,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但,你不是云歌。”
身后的男子沉默,半晌才轻轻地笑了起来:“好吧,我的确不是云歌,那个巫医被我的属下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怕是要半年才能回来。”
“你不是巫医,却治好了我族人的病。”
“原本想以这场雪,将初月部族从世间抹去,这也是妖界三大王族的决定,但后来,我又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为了公平。
“公平?”
“自古以来,无论人间妖界,所有争逐杀伐总是由少数人的欲望而起,到头来,却要大多数的人背负罪孽,遭受劫难,这本就是最不公平的事。”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初月无忧侧首想了想,微笑道,“那你又是怎样打算的呢?将雪狐族与初月族血流千里的战争,变成我们两个人的单打独斗?”
曼妙的身躯翩然而动,转到云歌面前来,幽绿眸子望进那双夜空似的眼睛,冷冷暖暖,浅浅深深,片刻间,连风都停住了
“初月无忧,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最聪明的人往往会做最愚蠢的事情,妖精的魂魄也许可以让你的族人强大,甚至千年不老不死,但对于雪狐王族来说,那也不过是一群血肉之躯,你天生资质非凡,又得长风族储君相助,与我尚可一战,但你的族人,却未免太羸弱了些。”许久之后,云歌淡淡说。
“这是警告么,云歌?”说到这,又璨然一笑:“或许,该叫你雪狐王琰?”
云歌缓缓站起,身形像一座冷酷傲岸的雪峰,似乎只是转瞬,那个温和恬淡的巫医就消失了,真正属于妖界君王的高贵气度和凛然威势开始在这个男子身上散发开来,俯视着初月无忧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下去,又有另一种神采蓦然点亮,衬着唇边浅淡的微笑,冰冷、夺目、妖惑倾城。
“我给了你的族人一个回头的机会,现在,我也给你一个机会,回去,太阳升起之前,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过往种种,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我说不呢?”仰头,执拗的表情像个赌气的孩子。
雪狐王琰看着她:“天亮的时候,我会在雪原上等你,如果你们没有来,我会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初月王族和他们美丽的首领,还能在这世上继续存在下去,好好想想吧,或许初月部族能用来想事情的时间,就只剩这一夜了。”
飘逸的淡色靴袍从初月无忧身边迤逦而过,走向夜色苍茫的远方,初月无忧痴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入了神,就连夜雪走到身边来,都未曾发觉。
“他不是巫医,对么?”夜雪问。
“……琰,雪狐王琰。”初月无忧修长的睫毛垂下来,忽然一笑,“真是个仁慈的妖王呢,大战之前,居然跑到敌人的营地中来行医,劝降,告诉我初月部族是多么不堪一击,告诉我只有回头才可以保全性命……从我来到这个世上,他是第一个敢如此……羞辱我的人……”
“起来吧,地上很凉。”夜雪向她伸出一只手。
初月无忧攀着那只手站起来,顺势依偎进夜雪的怀中:“我累了,夜雪,今晚陪我好不好……”
夜雪没有说话,只轻轻将她横抱起来,向着营地走去。
起风了,天空,原本苍白的月亮不知为什么竟隐约染上了一层的血色,妖冶,诡异,如同初月无忧飘忽难测的眼神。
决战之日,雪狐王族却并没有等来初月部落的千军万马,当金色晨光照亮了雪山绝顶,一个风姿绝世的窈窕身影沿着漫长的雪道孑然而上,来到雪狐王琰的面前。
是初月无忧,但,又不是初月无忧了。
奇异的嫣红在眼角眉梢若隐若现,冶艳魅惑,妖娆入鬓,原本顾盼倾城的幽绿眼瞳此刻已变成了冷酷卓绝的亮银色,长发未束,裙裾漫卷,款款前行时,身后轻浅的脚印居然步步猩红如血。
充斥天地的妖邪之气自周身弥漫开来,唇边妩媚的微笑却带了些孩子似的顽皮:“雪狐王陛下,我来赴约了……”
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让人痛苦的东西,渐渐连眉弯都蹙起来,许久,才又回复成平淡漠然的神色,轻轻一叹:“盛极一时的初月部落,就此亡族灭种了么?”
“我在,初月部族便在。”初月无忧仍是微笑,亮银色的眼眸熠熠生辉,“你不是说我的族人太羸弱,不堪与雪狐王族一战么?昨夜,我便听你的话,把他们的力量都合于一处了……”
昨夜,凄厉的惨叫哀嚎在浸了血的月光下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数万人聚集的初月族营地瞬间成为屠场,平日里战无不胜的杀戮者此刻正陷入死亡的恐惧,他们或是如乱兽般在营地内惊骇奔突,疯狂而绝望地逃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或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初月无忧,他们美丽的首领,那个承诺了要带他们走上永生之路的女子,化身成嗜血的妖魔,将他们一个个送入地狱。
她微笑着姗姗而来,亮银色的眼瞳和染血的指尖在月光里交织成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森冷梦魇,她凌厉地斩断每个人的生命,夺走他们身上的妖力和异能,却又无比温柔地同每个人道别,一夜之间,曾横扫天下的初月部族大军,便在这极度血腥又极尽温柔的癫狂之梦中,灰飞烟灭。
“你杀了你的族人,将他们身上的力量聚合于一身,以为如此便可以战胜我,战胜雪狐王族了么?”琰的语声里带了些苍凉的感慨,更多的却还是讽刺,“你身为一族首领,为了这可笑的目标而枉顾族人生死,却不知你即使战胜了我,到头来,又还能剩下什么?”
初月无忧怔了怔,眸子里闪出些空洞茫然的情绪,她侧着头原地踱了几步,像是要给琰一个答案,也像是要给自己一个答案,却最终不得要领。
“也许要等我战胜你,才能告诉你……”抬起头,眉目间妖异的嫣红更重了些,亮银色的眼瞳也愈发冷艳逼人。
“等等。”琰忽然说。
“孤高绝傲的雪狐王族,总不至于不战而降吧?”初月无忧笑道。
琰没有说话,宽大的银丝袍袖缓缓扬起,风云涌动处,赫然有布满异兽图腾的青铜色巨门在浩荡的天空里隐现,带着无比冷峻森严的威势,仿佛可以关得住世间所有的欲望、罪恶和仇怨。
“洪荒之门,”琰说,清冷幽深的黑眸淡淡望着她,“日落时分,这道门便会开启,而门的那边,就是我,或者你,永远的栖身之所。”
“洪荒之门,是天地开启之初,创世神为了惩治祸乱世间的邪灵巨恶而开辟的禁锢之门,后来人间与妖界各方的力量得到制衡,这座牢狱也就不常用了。”
狐王沧溟站在雪山绝顶,不紧不慢地给儿子说着那些陈年往事,忽然觉得风大了些,吹得有些不舒服,于是袖了手,飘然向山下疾掠而去。
“初月无忧与先王琰那一战,结果如何?”天绯问。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他们从日出战到日落,也仍然分不出胜负,后来时辰到了,洪荒之门开启,两个人便一同坠了进去……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谁出来……”
天绯皱了眉:“你这算什么故事?”
“臭小子,谁有闲心给你讲故事?”沧溟瞪了他一眼,“费尽口舌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洪荒之门一旦开启,初月无忧的魂魄就有可能被释放出来,果真如此,不仅是雪狐王族的劫难,也是人间和妖界的劫难,所以,那个叫苏软的小丫头,我不得不除。”
“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天绯冷冷道,“说了这许久,我还是不知道那个丫头和你所谓的洪荒之门有什么关系。”
“我……我没有跟你说?”沧溟怔了怔,敲敲头,“好像确实没有说……自从生了你这逆子,我的记性就越来越差了……”
“……”
“好吧,你知道先王琰与初月无忧决战那天,洪荒之门为什么会忽然开启么?”
“……”
“因为决战之前,先王琰就已经命令族人在日落时分献祭,开启洪荒之门,将初月无忧的魂魄关进去,除非有人能再次献祭,召唤她出来,否则永生永世,她只能沉沦其间……”
“献祭?”
“洪荒之门是禁地,也是神地,无论人间妖界,想要开启,必须以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和异世之心献祭,否则任你是天神转世,也不能撼动其分毫。”
“那又是些什么东西?”
“沧海之眼出于东方,长生之魄出于西方,至于究竟是什么,我不想说,你一个小孩子也没必要知道,这两样虽然都是千年无一的稀世之珍,也还算这世上的东西,耐心求索,总能求到的。而最后一样,异世之心,却实属虚无缥缈之物……当年献祭洪荒之门所用的异世之心,也是凑巧所得,我以为,从此这世上再不会有了……”
“异世之心……”天绯似有所悟,忽然一笑,眼神却冷凝如冰,“所谓异世之心,该不会就是那个丫头的心吧?”
沧溟扫了他一眼,身形如轻云般飘落在王宫大殿的台阶上:“那丫头是从异世而来,她的心便是异世之心,你能胡猜出来,也算不得聪明,但……你笑什么……”
“向来眼高于顶,睥睨妖界的雪狐王族,此刻却要靠杀一个小丫头来自保,作为狐王的儿子,我实在欣慰得很。”天绯淡淡说。
沧溟霍然回身,用几乎能杀人的目光看着他,许久,才叹了口气:“随你怎么刻薄,守护洪荒之门是先王琰的遗命,也是历代狐王的职责,就算你或者天骁将来做了狐王,同样要如此,我与你那倒霉的救命恩人并无半点仇怨,但异世之心出现对于雪狐王族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那个丫头必须死。”
“……”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要你亲手杀了她,只希望在天骁回来复命之前,你能老老实实待在王宫里。”
……
“如果……我不答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