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隅,真武庙外,形只影单的马三,缩了缩脖子。身上的单衣再难抵御日渐冷彻的秋风。他抬眼望了望面前的庙门,说不出的凄凉。想以前他也是富家子弟,小厮左右,旁人见面叫他一句三爷。不想落魄到如今这般田地。
马三重重叹了一声,这也怪不得别人。若不是他好赌成性,败坏了万贯家财,何至于此。可今日再说“悔”字,也无用处。眼看着要无米下锅,马三不得不出来寻条生计。可他一无手艺,二无本钱,只得硬着头皮,寻人借些钱财。
庙门前,道童正在扫地。他早就看到了马三。只因为他一身旧衣烂杉,满脸的穷酸像,才会视而不见。
世风日下,就连神门道家也看来客的一身皮囊了。人穷矮三截。既然人家没有接迎的意思,马三只得上前一礼,“这位道爷,我找人。”
“找神啊?庙里供着的都是。”道童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是,我找人。”
“找坟啊?城外野山沟子里挖去。”
“你这小老道说话怎么这样噎人?难道你咽下的米都是从后脊梁顺下去的?”马三蹬起眼睛。
“诶!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找谁啊?”小道童不耐烦的停住手中的扫把。
“我找贾大爷,他在不?”
贾大爷是庙里的常客,和老道长关系很好,逢年过节香火钱给的也足。小道童显然没想到马三是贾大爷的熟人,他愣了下,“贾大爷在后院和师傅下棋,你是?”
“我是他三弟。找他有点事。”
“啊!那我这就去给您喊他。您进里面待会?”道童客气许多。
“不了。我就在这等他。”马三摆摆手。他没心思久待,只想的快点借些银钱回家。现在还可以进些物件赶在年关前倒手,否则这个冬天可就难熬过去了。
不一会,穿绸带玉的贾大爷便在道童的陪同下出了门。他看到马三到是热情,拉着他的手,“呦,三弟,可有日子没见了。”
“可不,大哥。我这……”
贾大爷不等马三把话说完,便接茬道,“一打眼就看出来了,我这兄弟是发了财了。哈哈哈……”
“哎,哥哥您真成,你没看我这一身都是拿抹布改的嘛。我这……”
“这怎么了兄弟。咱们一个头磕到地上,跟亲兄弟一样嘛。你有啥难的。跟哥说。”
“还得是大哥你。我这眼泪都下来了。兄弟这回是啊……罗锅上山。”这是句北京老话,罗锅上山——钱(前)紧。直接张嘴提钱,马三也有点说不出口。
“这个嘛……”贾老大扯了下嘴角。他是那种只看得进钱,看不得出钱的主。别看他有钱,那钱都是他身上肉变得,让他借钱就和割他肉是一样的。“兄弟啊。钱嘛,哥哥倒是有。可这一时倒不开手。而且,你不是外面还有帐呢吗?外面有人欠着你钱,你得先要去啊。等你把帐了了,再不够,找哥哥。哥哥没二话,差多少,哥给你添。”
这话说的仗义,可是明白人都听得出来,这是把人往外面赶。
马三一琢磨,他才想到,外面还真有帐没收回来。他借钱着主,也是他和贾大爷的兄弟。闷老二。他们三人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关系好就磕头拜了把子。贾大爷老大,闷二行二,马三最小。
早些年闷老二缺钱,找贾大爷借。这大哥是个职业的吝啬鬼啊,三推两推,就把闷二支到马三那去了。那时候马三还算富裕,也没废话就把钱借二哥了。他也没当回事,可是贾大爷一直记着呢。他今天就是让马三去找闷二把钱要回来。
马三没辙了,只得辞别去找二哥。他三转两转,就到了坛子胡同闷二家。正看到他二哥缩个脑袋蹲在家门口。
“呦,二哥。晒太阳呢?”
闷二一抬脑袋,满脸晦气。“老三,什么事啊。”
“那个,二哥,你看。我都不好意思说。之前你不从我这拿了点钱嘛。你看兄弟这不是混整了,快要揭不开锅了。你看能不能还我点,让兄弟把年关过喽啊。”
“你要钱啊。好。兄弟,你听好。要还钱,也不难,我家有二亩蒿子园,待等蒿子长成了树,片成板,做成船,苏杭二州游上五千年,游到钉槽木头烂,把钉子竖在马路边,挂上羊毛擀成了毡,挣了钱我再把你还。”
“还你大爷。”马三撸起袖子。“你耍我呐。”
“兄弟诶,你也别急。你二哥也是不得已。”闷二搓了搓手。“你看看我家里。”
“你家里?你挖着宝贝了。”马三说着一推门。
闷二院子里站了三十来位,把不大的院子填的是满满登登。
“二哥,这些人是干嘛来的?”
“和你一样,都是要钱来的。”
“他们咋不进屋待着去啊?”
“屋里还有十来个呢。”
“……”马三蹲到了闷儿旁边,脸色比闷二还难看。“那哥哥你看这事,是没法子了。”
“兄弟,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外人,你是我兄弟。”
“这么说……”
“你可以进我那屋里等着。”
“……二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马三很郁闷。自己结拜这俩兄弟,一个是有钱不借,一个是借钱不还。还是职业型的,都摸出套路来了。
“这样吧。兄弟。明个五更天,你来砖塔胡同。二哥叫你帮个忙。这事妥了,咱们哥俩就有钱了。不过有两点。第一,你胆要大,第二,你嘴要严。你能做到吗?”
“得啦,二哥。我听你的。”马三应了下来。
马三辞了闷老二,急步往家里赶。马三原来也是住在城里的,不过自打那所祖上的老房子被他抵出去后,他就搬到了城外。那时北京城外荒凉无人,几里地都遇不上一个人家。马三也是挤兑的没辙,否则打死他都不会住在那里。
出了城,天就见黑了,路上除了鸟叫,就只有马三的行路之声。走了出二里路,他有些累了,伸了伸胳膊,转了转脑袋。结果正看到几步远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挂着一位。
那个年头,路边见个死人十分寻常。穷人太多,总有想不开的,活不下去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系个绳套。把脑袋往上一挂,一了百了。马三看了也没当回事。走近两步一看,这人刚死没多久,身上穿着褂子,脚下草鞋漏了脚趾头,头上戴顶瓜皮小帽。
马三自己念叨,“你说你,穿着比我都整装,咋就想不开死了呢。都是穷人,死就死了吧。下辈子托生个好命。咱们相遇就是个缘分,你这帽子不错,给我吧。”
他说完一踮脚尖,抬手就把那死鬼帽子摘了下来,往自己脑袋上一戴。你别说,还挺合适的。
马三戴着帽子回到家。一进门随手把帽子放到门边的碗架子上面。溜溜走了一天,在家里一坐,这股子困乏就闹上来了。马三随便喝了碗稀粥,往床上一躺,翻了两个身,这呼噜声就一起来了。
差不多凌晨一点来钟,西北风就吹起来了。风顺着门缝往屋里一钻,发出一阵呼呼啦啦的怪响。马三睡得挺早,这时候迷迷糊糊的就醒了。他吧唧吧唧嘴,伸手往床头桌子上摸放着的水碗。嘴里还叨咕着:“这大半夜,跟闹鬼了似的……”
就在他手刚摸到水碗时,就听得院里有人走路的脚步声。
马三一愣。心想有贼?不能啊。贼都偷城里的。邻居串门子,可这都后半夜了。再说他家住在这荒郊野外,周围几里地也没个住家,哪来的邻居啊?
他正愣神的功夫。
就听得离门三五步的地方有人喊了一声:
“喂!把帽子给我!”
2
马三“噌”地坐了起来。刚摸到的水碗“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马三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小凉风顺着他脊梁骨一溜,如同冰水浇头。浑身上下鸡皮疙瘩起了三层。他一下子就精神了。
“谁……谁啊?大半夜的闹什么闹啊?”马三鞋都没穿,光着脚往门口摸。
马三走到门口,耳朵贴着门上听了听。“没人……自己吓唬自己。”
他刚直起腰,听着隔着一层门板,有人说话了。
“帽子……”
马三“嗷”的一声,原地跳起一丈来高。伸手把门边碗架子上的帽子拿了下来。照着门缝往外一塞。“给你!”
过了好一会,风也小了点了。马三才战战兢兢的打开门。外面什么都没有,塞出去的帽子也没有了!
马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这觉也甭睡了。天快亮了。收拾收拾,烧点水,洗洗脸。早点进城找闷老二。马三琢磨,帮闷老二干点活,挣了钱先搬回城里住去。这野山荒地里住着,早晚得把他吓死。还好晚上来个要帽子的,要是找他要命的,他现在都该凉了。
拾到妥当,出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马三抱着胳膊往城里敢。又经过昨天遇到死人的地方。他抬头朝死人瞟了一眼。
这一眼看上去,马三就觉得血都凉了。
那死人脑袋上稳稳当当的戴着昨天的那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