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
卯时初刻
岷江彼岸
卯时的蜀国已经露出丝丝曙光,却不是光明独立自由的曙光,仅仅是新的一个早晨的开始而已。
林玉箫此刻正站在那一艘破旧的小舟上,舟下江水依旧滚滚,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却一切都已经发生,沧海桑田,事实变更,江水都依旧流淌向前,似乎世间的一切都留不住他的脚步,似乎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它眷念。
林玉箫依旧在沉思,这一路上似乎他就没有停止过沉思,沉思很多,过去、现在、将来——过去的荣耀、现在的苦恼、将来的未知,它并不想去思考这些东西,可又不得不去思考,这就是世界,蛮横而不讲理的世界,作为一个生活在世界上的人,我们就不得不时时刻刻去思考——任何人都不例外,只要他还是一个人。
林玉箫从昨天的午饭之后就再也滴水未进,可他不在乎,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就算是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也死不了,说不定还会更加精神奕奕——饥饿本就是醒脑的良药,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却很颓废,似乎还沉浸在百变星君的毒药里未曾解脱,可百变星君的药力早已经解掉,甚至都还没有两个时辰就已经解掉,可他依然颓废,究竟为何?为李建?为失败?还是为这一路上的艰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有那一支竹箫,那一柄青锋剑还能够证明他就是那一个叱咤风云的林玉箫,那一个西蜀第一高手的林玉箫。那一个终身未败的林玉箫
站在船头,双手又背负,剑已系鞍旁——马也一起上了船,因为过江还要赶路,马儿在林玉箫背后甩着头,眼睛也暗淡无光,似乎也在为主人的颓废而苦恼
船已经快靠岸,林玉箫用双手在江里捧起一捧捧的水,为给马儿——用他那双握箫的手,用他那双握剑的手。
手的作用有很多,并不只是用于握剑杀人。
手还有很多用处,比如说握筷子,比如说拾起一片秋风中飘落的黄叶,比如说执爱人之手…等等,而林玉箫现在只不过是在用其中的一种功能而已。
马儿似乎已经饮足了水,可林玉箫还在一捧捧的往它嘴边放,因为他知道过江之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甚至比昨天的路还要难走,不仅是他要时时提防小心,就连马儿也要精神奕奕,随时预备不测。
就在林玉箫将手伸入江中准备再捧起一捧水的时候,他却怔住了,静静的盯着江面,似乎江水里面随时都有魔鬼要飞起一样,当然魔鬼没有飞起,江水却在不停的振动,就像地震一样,来回的波动,还时不时的的有一些细微的浪花飞起,整个小船在这样的振动下也停在江面不前,似乎前面有强大的阻力在组织它的前行。
林玉箫站起身来,忽然伸出手,高举在空中,就像是在为即将远行的友人告别,但他却不是在向即将远行的友人的告别,他的友人不多——英雄的友人本来就不多,英雄要站在最高处首先要经历的就是孤独,高处不胜寒,而孤独的人本就没有多少友人,林玉箫无疑是个英雄,所以他也不例外,而他最好的友人此刻正在益州死战,即使他要挥手告别,友人也看不见。
那他伸手究竟是为什么呢?
看风!
不错,就是看风,观察风向,是不是风向变了,小船不前行。
是不是风向出了问题,所以江面振动。
是不是风向变了,才出此诧异的情况。
当然在他心里,同时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不过他还不敢确信,因为他不相信他会遇上那个人,那个他一辈子都想结识的人,那个他一辈子却又不想结识的人——人性就是这么奇怪,越是自己不知道越想知道,越是自己想知道越不敢知道。
可是就在他把手伸向空中的时候,他就失望了,因为风向一切正常,毫无差错。
既然风向正常,那么就是别的什么不正常了——好好流淌的江水不会无端端的振动起来。
“难道真的是他?”林玉箫眉头紧皱,喃喃自语,这一天来,他已经皱了很多次眉头,甚至比他前二十年皱的都要多,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是不是人一遇到麻烦都爱皱眉头,是不是一皱眉头问题就容易解决些。
林玉箫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快要死了,已经没有机会去想,而是因为这时他已经隐隐听到一阵阵的琴音,断断续续,朦朦胧胧的,听不太真切。
试想一下,你在春日的早晨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在一片百花齐放的花园里,听着朝露落地的声音,闻着只有春日早晨的特有气息——淡淡的花香,湿湿的泥土气味,还有那若隐若现的青草味道,杂合在一块,那是多么的令人神清气爽,如果此时再传来阵阵悠扬的琴音,不管那是闺中怨妇的幽怨琴音,还是大漠天涯的浪子的苍凉琴音,都将是绝对的诗情画意,只不过是意境不同而已。
只不过此时林玉箫听到的琴音却不能令他神清气爽,反而令他更加苦恼,如果是别人弹奏的,他或许还会深情附和一曲,据算是不附和,也会闭上眼睛静静的聆听欣赏,说不定还会用手指闲敲桌角,跟着节奏走,可此时的他却只能全副身心的融入到曲子中去,这倒不是曲子太悠扬动听,而是因为这曲子压根儿就不是给人听的。
不是给人听的,那是给谁听的?难不成是畜生?
当然也不是给畜生听的——畜生听得的人也听得。
那是给谁听?
——给鬼,只是专门给鬼听的。
这世上还有给鬼听的曲子?
——有,人死后,岂非成了鬼,在死人面前弹奏,岂非就是给鬼听的。
而且这曲子,就算听的时候你还是个人,听完之后你也会变成鬼。
——为什么听完之后就会变成鬼?难道曲子里面藏有暗器、刀剑?
——曲子里面当然不会藏暗器刀剑,曲子里面只有曲调。
——任何曲子都不会暗藏刀剑暗器,任何曲子都只有曲调。
那为什么还会变成鬼?
——因为这曲子太动听,太悠扬。
动听的曲子也会杀人?
——不错,越是动听的曲子越危险,越是悠扬的曲子越容易置人于死地。
生活中岂不是也这样,越是漂亮的花越是毒,越是美妙的事物越危险,越是嘴甜的人越是心坏…
这首曲子也一样,虽然美妙无比,却也危险无比。
这首曲子叫什么,林玉箫知道。
弹奏这首曲子的人是谁,林玉箫也知道。
所以他此刻已经全身心的在防备,真气已经聚集于周围,将整个小船牢牢的裹在其中——他不敢只将自己裹于其中,没有马,很难做与距离行程,没有船,他很可能会掉进江里,这两件事都不是好玩的,所以他宁可多耗费一些真气,也要将这两者紧紧裹于其中,而且船和马不像他可以随时作出应变。
不过好在现在曲子里面的杀气还不浓,还能有时间给他思考一些东西,思考怎样对付——虽然他早有对付的方法,不过那样会浪费他很多的精力,对于他后面的行程则不便,他不得不思考那么多,因为这一路的杀手已经越来越厉害,他都在怀疑这司马错和军师究竟是不是人,竟能将那么多的人沦为自己的杀手,有正道人士,也有邪道人士,有退隐江湖已久的,也有为害江湖已久的,但无疑,他们都是好手,每一个都可以独当一面。
琴音已久若隐若现,断断续续,丝毫没有一点要将林玉箫立即置于死地的意思,倒像是在挑衅——你准备好没有,我要取你性命了,你若是还没准备好的话,我可以等你,等你准备好,但是你若想逃的话,没门儿…
林玉箫似乎已经等不及了,到现在为止,琴音传来也有一会儿了,可他还没有判断出琴音究竟出自何方,就好像是从天而降,又好像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同时弹奏同一支曲子一样,声音就好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只是比较微弱而已。
林玉箫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耗费,已经过去一夜了。
一夜之间,已经足以沧海桑田的变幻了,所以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判断声音究竟出自何方,然后用剑去解决,现在他只能用手里的这支箫,这支小小的竹箫。
他将竹箫放于嘴边,只轻轻一口气,一阵高亢激昂的声响便从箫孔出,那声响之强绝对不是一支只有呜呜作响的箫所能发出的,倒像是从一面三尺来厚的大鼓敲出的,因为声响强,所以一下就传出去很远,更为奇妙的是,声音是向四面八方同时传出的,而且声响同样之强,就好像是在向弹琴的主人示威一样——来吧,尽管放马过来,有什么招尽管使,大爷接着便是…
所以就在箫声传出去的那一刻,琴音忽然大振,但也是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江水振动更甚,小船已在摇摇晃晃,马鸣长嘶,就连林玉箫的衣袂也鼓起。
林玉箫莞尔一笑,手指在箫上来回的上下,箫声又是一阵,只不过这次更加响,再也不是大鼓所能敲得出的,就像是九天的雷鸣一样,一下就将琴音盖过,江水也在忽然将停止了振动,小船又稳定了,只不过是太稳了,就像是一块木板平放在平整的地面上一样,随你在上面怎么跳,它也不会动一下,天地间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一样,悄无声息,一切都死气沉沉的,鸟鸣声不见了,蝉叫声不见了,蛙鸣声也不见了…
林玉箫又是莞尔一笑道:“这次你该出绝招了吧…”
就在一句话还未说完之际,就有一阵琴音传来,只不过已不是上次的那种断断续续,若隐若现,这次就像是这岷江之水,虽然绵绵缓缓,却不绝如缕,丝丝入耳,鼓膜也随之震动,那琴音就像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可拂面而过之后,你就会发现你的每一根汗毛都已立起,并随着阵阵的琴音来回摇摆,琴音一强,则摇晃甚急,琴音以缓,则来回轻轻拂动,琴音时缓时急,汗毛摇动也时快时慢,最后琴音一路高调直上,就像是一股湍急的江水突然遇到一座高过万丈的拦河大坝,来不及停住,绵绵的江水一路贴着大坝内壁直流而上,其速度不减反增,越来越快,就像是要直达云霄,冲破九重天,然后漫灌整个天庭,而此刻,你浑身的血液就像是在大锅里被火烤一样,在血管里不住的沸腾,来回波动,就像大海之水在飓风的扶持下不住的拍打着岸边,要冲上岸去淹没世间的一切…
就在你认为你怎个人就快要被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侵蚀的时候,就在你认为你快要被这如烈火般滚烫的血液所毁灭的时候,琴音又是一转,由极高点又直转而下,像万丈瀑布由九重天落下,直落入万丈深渊,然后在极寒之气下瞬息凝结成冰,万丈厚的千年不化之冰…
由缓和至湍急,由湍急转往九重天,然后再沸腾,然后又落下万丈深渊,瞬息凝成冰,如果你的血液随着这样的变化在短短一支曲子的时间里,你是否还能存活?在听完这支悠扬的曲子之后你是否已由一个活人变成了鬼?
此刻的林玉箫并没有入迷的听着这支动人的曲子,所以他的血液没有沸腾,没有凝结,没有上九重天,也没有下万丈深渊。
他一直都在吹箫,无论琴音怎样,他都在吹箫,专心致志的吹箫,任凭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他吹奏的也是一支动人的曲子,其悠扬并不亚于琴音,那一支曲子传说是上古圣君神农氏所创,叫《刹那芳华》,那本是神农感叹岁月流逝,青春不再而创作的,但是在林玉箫吹来,却又是另一番风味,因为林玉箫始终认为这不是感叹岁月流逝的,而是感慨神农与空桑仙子的爱恋不再的,所以在他吹来,风味就不同。
林玉箫吹奏这支曲子,并不是他特别喜爱,而是因为此时别的曲子对于琴音毫无作用,唯有这《刹那芳华》方可与之匹敌,于是他便吹来,
琴音缓和的时候,他也缓和,琴音一泻千里不会返,箫音也随之一泻千里,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琴音如江水直上九天的时候,箫音却如瀑布直下万丈深渊,一上一下,恰好中和,当两者在半空相遇,便激起一阵阵的气浪,打在江上,江水翻滚,压在岸边芦苇上,芦苇倒伏,倒是扬起一串串的苇花在江上随风飞舞…
琴音如九天瀑布直泻而下时,箫音却又如江水一涌而上,两者相遇,再次江水翻滚,苇花飞舞…
就这样,琴音箫音,你来我往,你高我低,你上我下,你消我涨,互不相让,却谁也胜不了谁,像太极似的来回推动…
突然,又是在一刹那间,琴音箫音又凭空消失不见,只留微风拂面,这次真的是微风拂面…
曲已终,人却未散…
林玉箫站在船头,静静的,静静的等待着下一波的攻势,因为他知道,下一波的攻势即将到来,他尽量展开自己的身体,让微风拂过,他要放松,绝对的放松,只有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放松之后才能聚集更多的精气,才能一举击溃敌人…
琴音又缓缓才来,缓缓的,缓缓的,比微风还缓,比老牛拉破车还缓,但力道却不缓,非但不缓,反而如离弦之箭,来势甚猛,而且从一个方向而来,从岸边而来,掠过岸边的芦苇,芦苇倒伏,苇花不再冲天飞起,而是直直的坠在地面、水面,芦苇倒下后也不再弹起,然后琴音又缓缓的到达江面,本来还有微波的江面却突然间如死水般,再不动弹,毫无半点涟漪…
林玉箫听见了琴音,也看见了这现象,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暗惊叹,他知道,对手已经尽全力来攻了,方才的一切热闹不过是前缀,而现在的死气沉沉才是正餐,而前缀只是给他开胃用的,正餐才是待客之道…
林玉箫又将箫放于嘴边,他知道,他若再不尽全力的话,就要变成鬼了,所以一来,就将真气七成注于箫音内,急速朝着琴音方向而去,比离弦之箭还快何止百倍,在江面一遇到琴音,便迸发出无穷的能量,瞬间就将本来还死都不动的江水激起数十丈高的浪花,浪花将琴音、箫音隔于两边,再不相遇…
琴音忽又一震,巨浪忽然向林玉箫的小船扑来,箫声却戛然而止…
巨浪结结实实的打在小船上,那一艘陈年的木船瞬间碎成无数的碎片,被滚滚的江水高高抛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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